第九十七章 孤雁
2024-06-10 01:42:02
作者: 南君
幾日間,春雨斷斷續續,沒個盡頭。正是乍暖還寒時節,涼風灌堂而入。雁兒伏在榻上,下身猶如被車馬碾過,手指徐動時牽扯起臀傷。她攏起薄衾,凝視著檐角垂落的雨滴打在階前,迸裂成碎珠。
那夜的杖刑落得慘烈。她被打得血肉模糊,險險斷了筋骨。男人一言不發,甚至都未有親觀。空曠的院落中,是板著著臀的悶響,是雨止風拂的幽顫,是青石板沾染的血跡。
她一雙杏眸盯著緊闔的殿門,掙出兩顆剔透的淚珠來。
對著舒達,她尚肯伏低順服,偏偏不肯在他面前服軟。圖什麼?是想死得更體面些麼?死在紫檀杖下,皮開肉綻的,又有幾多體面呢?
她蒼白的笑顏再點不亮那星光隱淡的暗夜。
或許自己還在奢望那門扉輕啟。他心軟回眸,像往昔般伸手撫摸她濡濕的臉蛋,細聲問她,疼不疼?
疼。
疼得五臟六腑都攪在一起,疼得世界只剩一片殷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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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身如浸血水的她被拖回含英殿。她昏昏然地倒在榻上,傷口逐漸引發高熱,而殿中無人值守。
回到他身邊之時,她也曾想過剖白。她想告訴他當時事出有因,情非得已。她想注視他的眼眸,捧著顆赤忱的心,一字一句地訴予他知,郎君是妾心上人。
然則看著他惱而不發的神色,她開不了口。
她要如何解釋,才能抹去他在北疆歷經的種種?他……又憑何信她?
正安十三年素秋時節,自己親手種下的因,如今便要自食苦果。
他這般恨著,也好。來日她死了,也不至於為她傷心。
「當是我欠你的。」寒意襲來,雁兒渾身哆嗦得厲害。於是她不顧身上痛楚,裹著薄衾蜷縮雙腿。宮中慣會拜高踩低。她身邊寥寥幾個侍從皆知她被聖人厭棄,日漸憊懶,現今更是不見人影。
她默嘆一聲,連抬手的氣力也沒有。眼皮一搭,忽又覺得燥熱,冷熱交替下,她的意識愈發游離。一抹杏黃的身影倏然晃入她蒼茫的視線,她無力地閉攏雙眼。
「娘子——」程卿蘭得知她受責,偷偷跑來看她。方入院門,見院中寂寂,殿門半敞,她心一沉,提裾小跑進殿。
「娘子?雁兒!」榻上的人兒面色赤紅,牙齒「格格」打顫。她一摸額頭,燙得駭人。再探到鼻息,已是氣若遊絲。
「可了不得!」再這樣下去,非鬧出人命不可。她一跺腳,吩咐跟來的侍婢生爐子,取藥膏。
「還愣著做什麼!快去呀!」她話音剛落,院中忽地擁入幾名內監。其中一名內侍昂頭正步邁入門檻,朗聲道:「皇后病重,乃才人照料不周之故,奉聖人之命,杖五十。」
內侍宣讀完旨意,即刻有人上來拉人,蘭蘭狠狠推開來人,擋在榻前。
「誰敢動她?」她瞪著周遭之人,一步不讓。
「公主殿下,這是聖人的旨意,您莫要教奴為難……」內侍到底不敢傷了身為長公主的蘭蘭,言語裡也很是客氣。
「她都傷成這樣了!再杖就沒命了!」她目光盈盈,沒好氣道,「去回了聖人,今日若要行刑,得先從我程卿蘭的屍體上踏過去!」
「殿下,您何必……」內侍陪著小心。蘭蘭根本不理會,果斷拔出銀刀,與其對峙:「你看我敢是不敢!」
內侍相看兩眼,面露難色。
「都不敢回稟是麼?」她冷冷道,「汝等不敢,吾敢!吾親自去!」
「去生火取藥!」她轉頭命令侍婢。侍婢被她的氣勢攝住,立時唯唯行動。
「在吾回來之前,你們若動她分毫,吾絕不與你們善罷甘休!」她丟下這句話,頭也不回地快步出殿,留下內侍手足無措地在院中候立。
「哥哥!」蘭蘭撥開紫宸殿門口的侍衛,徑直推門而入。程靖寒放下書卷,眉頭微蹙,眸色幽深盯著來人。
「還有規矩沒有?」他聲音低沉,顯然對其無禮闖殿十分不滿。
「聖人,吾有事相求。」蘭蘭咬咬牙,直挺挺地跪於殿中。
看著她那副執拗的神情,程靖寒大抵已料到她所為何來。
「求陛下收回行杖旨意。」她說得懇切,見程靖寒不語,眼底漸起怨責。
「天涼殿冰,她又缺食少藥,失人照料,本就只剩一口氣了。皇后病危又與她何干?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哥哥是要看她死在面前才高興嗎?」
「放肆!」他怒極,甩手飛出茶盞。眾人頓時跪倒在地,大氣不敢出。唯有蘭兒正視著他,胸膛因情緒而起伏。
她不明白此前好好的兩人,怎地自北疆回來後就勢同水火了?程靖寒似乎把所有戾氣都傾倒給了她,而她默然領受。
「哥哥分明心悅於她,她心裡也有你。你們為何不能好好在一起?」她乾脆一股腦將心底話統統吐出。
他拍案起身,衣袍拂落鋪陳的毛邊紙。
「你知道什麼?」他走到她身前,語調不復慣常平靜。
「是!我不知道。但我知用心去感受……」
「心?」他眼中閃過一道利光,俯身一提她臂膊,面染慍色,「你個乳臭未乾的黃毛丫頭,自小錦衣玉食,有我護著,你經過多少人事?知道背叛的滋味嗎?人心難料你知道嗎?」
最後一句他幾乎是強壓著才未有嘶吼出聲。
被背叛、被羞辱,於絕處逢生。他眼睜睜地看著身邊的人死去。每每想起北疆的日夜,都是摧心折骨之痛。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便是她。
「其他吾不敢說,但她對你定是一片真心。」她「蹭」地站起,毫不畏懼的眼神隱有挑釁。
「啪——」怒到極處的程靖寒面對她的胡攪蠻纏,徹底失控。
她右頰挨了一掌,難以置信地後撤兩步,震驚得說不出話來。驚懼和傷心的淚水在眼眶打轉,可她仍倔強著不願有半分退讓。
他的手略略顫抖著。那樣的目光,倔強而執著,像極了她。即便是此刻,他依舊忘不了她。
他惱恨那個女人,更惱恨這樣的自己。
見蘭兒右頰紅腫,他暗悔自己衝動。積攢的怒氣也消散無形。可他一時拉不下臉,最後只話道:「出去。」
蘭蘭淚眼含怨,亦不再多留,扭頭便走。
「聖人,含英殿那……」黃內侍壯起膽,試探問起。
「撤了。」
鐘聲驀地破雲而來,聲聲沉重悠遠,整整響了二十七下。
那是皇后的喪鐘。
他一時脫力,靠在榻上,仿佛自己真的成了孤家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