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簪碎
2024-06-10 01:41:39
作者: 南君
「阿堅,你帶著殿下先走!」有人猛喝一嗓。阿堅掃過四周一眾人堅毅神色。他復又看向於馬背半伏的程靖寒。
以他目下的身體情狀,獨自馭馬逃離,幾無可能。他頓劍,深作呼吸邁步上馬。他掣起韁繩,扭頭深望餘人,似要把他們面容刻入腦回。
出行前他們已做好赴死準備。只是未料是他不得不先棄他們而去。
人生總要有所取捨。他眸中晶瑩,扶著殿下,一揚馬鞭,絕塵而去。
茫茫草原人影渺渺。阿堅專注駕馬,片刻不歇。此時他們仍處在赤族疆域,還有最後一道關卡要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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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靖寒高熱不退,燒得阿堅胸膛滾燙。杜放還滯留赤族腹地,言晚些再撤,為分散風險亦為斷後。
汗珠冰冷沾濕他額角,秋風烈烈,他腦中惟餘一個念頭。
快些。再快一些。關卡已近在眼前。阿堅逕自下馬,鎮定地摸出金令。守衛淺淺一瞥,指向程靖寒。
「這人是怎麼回事?」阿堅看其意指,按捺住狂跳的心,用學來的蹩腳赤族話道:「病了。」
追兵的馬蹄聲仿佛在耳畔迴響。阿堅心焦而不敢展露分毫。守衛猶豫須臾,復又掂掂金令,將令交回他手掌。舉手揮於半空欲讓其通過。
阿堅方舒一口氣,回到馬背。紅鬃馬緩緩而行。
「這人不能放!」身後如炸雷驟響。
完了。阿堅果斷拔出短劍,狠狠心向馬屁股扎去。紅鬃馬吃痛,嘶鳴不已,撅起馬蹄,如弩箭離弦疾奔。
「快追!」氣勢洶洶的追兵猩紅著眼,夜色中格外駭人。他們接了指令:除南國質子外,其餘人等格殺勿論。
弓箭手對著那瘋狂逃竄的身影搭起弓來,十數支箭羽在他們耳畔呼嘯而過。
再堅持一會。半個時辰便好。阿堅這般想著,突然身子一僵。迷糊的程靖寒似是感應到這一震顫,草原夜色在他眼中急速倒退,他掙動蒼白薄唇:「阿堅?」
一支鎏金鐵箭簇正中阿堅後背,他死死捏著韁繩,將殿下擋得嚴實,一聲未吭。
無人應答的沉默讓程靖寒神智清明了兩分。他強撐起病體,搭上阿堅執轡的手。
阿堅微涼的雙手,在他觸碰的瞬間顫動加劇。
五十里,漫長得好像無窮無盡。也許林統領已在趕來的路上,也許杜七郎尋了對策,抑或許他以綿薄之力擊退追兵,就像話本上寫的那般。
一定要……撐住。
多行進一里,便多份希望。馬蹄驚處,鳥獸遁走。阿堅身子打晃,眼前視線忽明忽暗,手仍是緊攥韁繩不放。
程靖寒喘著粗氣,聽得身後馬蹄愈發清晰。
阿堅後背中了三箭,其中一箭貫穿胸腹,箭簇直抵程靖寒撕裂的傷口,滋滋冒血,血飄灑在枯草上,滋養腥膻。
「郎君……」他眼神炯炯,語調卻哀涼。他曾想過:即便是死,也要於疆場捐軀,轟轟烈烈。可如今他要葬在這墨黑天穹下,任野獸取食了。
也罷。只要郎君安然。
程靖寒腦中嗡嗡作響,牢牢覆住他的手。奔命的他們勢單力薄。他武功未復,深切的無力感遍徹周身。
追兵的彎刀頃刻將抵上他們咽喉。士卒見這失了章法的馬不要命地狂奔,精光斂聚,將箭指向馬腹。
紅鬃馬前蹄跪地,兩人被輕拋起,阿堅裹著殿下滾落在曠野中。
追兵得意對視,幾人將其圍住。
他們掣著彎刀,盯著沾滿血的兩人,有些猶豫。
「哪個是質子?」
黑夜下眉目難辨,何況他們本就不熟悉程靖寒的容貌。
「一起帶回去。到了再殺也來得及。」
冰涼的刀鋒架在兩人肩頭。阿堅判斷著士卒的位置,利劍出鞘,直直向右首人的肋骨處刺去,士卒未及閃避,生生挨了一刀。
阿堅抓住這時機,一鼓作氣,氣勢磅礴地揮劍擊敵。追兵目露凶光,彎刀直劈他面門。
「快走!」阿堅側身,快而利的刀刃劃在他大臂,立時破開血口。
阿堅以劍抵住彎刀的攻勢,同時亦暴露柔軟的胸腹。士卒抓住破綻,狠狠地扎入他小腹。
「郎君快走……不要管我……」血濺到程靖寒外袍,他從未如此深恨過自己的無能。他眼睜睜地看著阿堅為自己搏命,而自己唯一能做的竟是獨自逃離。
他一貫都與親衛共進退,不願捨棄任何一人的性命,何況此人是阿堅。這個自他記事起便跟隨他的人,陪他歷經數個寒暑,走到今日。
有時候所謂選擇不過是虛設。他眼角沾有淚光,艱難摸上離他最近的馬。
追兵見勢,立時轉了目標,卻被阿堅死死掣住。士卒紅眼,刀削向他的脖頸。
風勁之大,吹亂他鬢角,吹遠馬蹄聲。阿堅閉眼,笑容恬淡。
「嗖——」一支冷箭穿風而來,士卒虎口一麻,刀頓失風骨。
是援軍!阿堅眼中重燃希冀之光。
林豫身披甲冑,黝黑的眸子融入暗夜。他接過殿下,一隊親騎向阿堅而來。
「死南蠻子!」他們怒罵,不再顧及留活口一令,手上愈發凌厲,「殺光他們!」
刀鋒泛著冷光,沾染灼熱鮮血。阿堅綿軟倒地時被親衛扶住。兩方刀槍廝殺之聲傳入阿堅耳骨,好似遠古悠遠韻音。
此時王帳方向,滾滾濃煙如烏雲沉重籠罩,火光映紅半邊天。
幾名囿於戰鬥的赤族人回望一眼,怒意噴薄——南國人狡詐果真名不虛傳。
「撤!」他們相視會意,機敏地縱馬返程。林豫毫不猶豫地掣了三支箭,張弓便射。
一陣凌亂馬蹄聲後,風沙散去,大地重歸倏寂。
「阿堅!」程靖寒避開他背部白羽,將他半攏入懷,「阿堅,沒事了。我帶你去看醫者,你會好起來的。」
滿面赤紅的程靖寒渾身像是散了架,背後方凝結的傷口隨著他的動作再次開裂。可他仿佛失了痛覺,小心地擦拭阿堅血污的臉龐。
「我不成了。」阿堅吃力地睜開眼,氣息紊亂,「幸好,殿下你還在……」
程靖寒滿目血紅,忍淚搖著頭。
「來,你起來,我們上馬。」明知道他已脆弱得如同折翼之鳥,無法動彈,可程靖寒不願放棄,試圖抱起阿堅。
「殿下!」林豫伸手欲幫扶,只見兩人復又跌回塵埃里。
「郎君。」阿堅輕撫上他臂膊,小心翼翼地從懷中掏出一支珍珠髮簪。他凝視簪子,舊事倒回,眼眶有淚洇濕。
「其實我一直……有個心愿。我想看她著青色深衣……我騎高頭大馬……娶她過門。我天天給她……買蜜果兒吃……把她養得……白白胖胖……讓她高高興興的……」
他顫顫巍巍地將簪子舉到程靖寒面前,鄭重其事地放在他半蜷的掌心。
「這輩子……我能給她的……只剩這個了……」淚水和著血水在他的臉上蜿蜒,「郎君替我……給她好不好?」
寒鴉淒淒掠過枯枝。
程靖寒收緊手心,簪尖戳得他生疼。阿堅含笑著,壓低聲音道:「還有個秘密,想悄悄地……告訴郎君……我連我們……將來孩子的乳名……都想好啦,叫阿福,跟大阿福一樣,喜氣洋洋的……樣貌最好像她……」
程靖寒擦淨他咳出的血跡。阿堅眨眨眼:「這件事……就別教她……知道了。不然……她定會……啐我……沒羞沒臊……」
「也不知道……是誰會有……這個福氣……能娶她為妻……」
他大口大口地咯血,用盡最後氣力,捏了捏程靖寒的手指,眼睛盯著南方,仿佛看到了長安絢爛秋景。
可惜我沒有機會了。
「帶我……回家……」阿堅嘴角的笑容漸漸凝固。程靖寒抓住他垂落的手,血仍在流,可再分不清是誰的。
他頭腦昏漲,青筋似要爆裂。有那麼一瞬,他瞥見阿堅睜開眼,摸著後腦勺,歪頭打量著他,開口喚他「郎君」。
程靖寒眼也不眨,豆大的淚珠從潮紅眼眶迸落。
「阿堅,阿堅……」他顫抖著搖晃起阿堅泛涼的身軀,「阿堅!」
最後的一聲撕心裂肺,喊出這數月戚戚。聞者皆露悲容。打擊來得快而深重,他傷痕累累的身心再也支撐不起,他摟著阿堅,悽惶倒地。
林豫噙淚,命手下將他們仔細抬起。
月沉入谷,星輝隱退。肆虐的火光暈染露出魚肚白的天際。
秋草離離,一如往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