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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枕戈

2024-06-10 01:41:25 作者: 南君

  八月間,林豫大軍勢如破竹,迅速擴張,占據南國一隅。皇帝勸降不成,派兵征討,林豫亦不正面迎敵,多用迂迴之術。幾次奇襲,致使本戰力不足的平叛軍全線崩潰,倉皇退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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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立於城牆之上出神遙望,日光映紅他半幅剛毅面容。

  自見到阿堅呈上的印信,他便忖度程靖寒尚留退路。於是他枕戈而待,誰知青鳥去而不返,殿下從此杳無音信。在接到杜放書信的當天,他獲悉太子入質,平王登基。他綢繆半旬,最後決意起兵。

  「將軍,杜七公子已在軍營等候多時……」阿堅滿目憂容,於他身側提醒。

  「讓他再等會。」林豫心裡有氣。他帶著江北軍,站穩腳跟後的當務之急是營救被困的太子。

  王帳隱於茫茫草原,他精於領兵布陣,無奈對北疆地勢不甚熟稔,沒有嚮導,尋人談何容易?適巧杜放通過走馬幫覓了個嚮導,讓他揣著信物先行前來,一度讓林豫懷疑是北疆細作。爾後姍姍來遲的杜放方至,便開口阻撓他立時出兵之提議,只道要伺機而動。

  這一伺便到了秋風漸起之時令。赤族偃旗息鼓,保不齊是心懷鬼胎,而朝廷虎視眈眈,箇中暗流涌動。

  「草木榮枯,正是半碧半黃的景致。君於城樓眺望,可有心曠神怡之感?」杜放銜笑望著進門來的林豫。

  「君還有心頑笑。」他沉重的鎧甲隨步幅發出撞擊聲,「此前也是。你既然親來,何必先差個嚮導來探我的口氣?」他似是要將近日不快一併發作,將舊事翻出說道。

  杜放一襲青袍隨風輕飄,腰帶上兩隻酒壺晃蕩,他看著林豫,似笑非笑。

  「教吾等了半日的是你,吾未有怨言,你倒先惱了。」伸手不打笑臉人。林豫眉眼沉沉,踱了幾步,停在鋪有黃麻輿圖的案前。

  「殿下安危難料,音信全無。吾實難再等,翌日攜嚮導帶上親兵,深入北疆腹地,定要將其救出。」他手指從輿圖紅圈處劃出一條弧線,直指北疆。

  說話間,杜放亦走至輿圖旁。林豫原以為他又要提時機未到,可他只是緩緩點頭,收起笑意道:「八月晦日,是赤族祭神日,必是熱鬧非常,屆時可趁亂而入。」

  林豫一時未料,安靜地聽他將計策娓娓道來。

  「既是暗行,便用不得許多人馬。阿堅有些身手,又是殿下近侍,屆時由他潛入,搜尋殿下為最佳。其餘人或掩護或接應,以求無虞。」杜放一壁說著,一壁憶起當時之事。程靖寒離京後,他手下便緊跟著。原本一切安然無恙,誰知在都護府那晚出了岔子。因不能打草驚蛇,毀了殿下原定之和談,他手下並沒有出手。

  杜放隨即請到北疆嚮導,一路深入,找到王帳所在之地。他審時度勢,揣測可汗既如此大費周章,便不是要取殿下性命。若貿然突進,實乃莽夫之舉,於是他修書一封,遣人遞給林豫。

  「此次救援,唯只一次,絕不容有失。」

  林豫思忖須臾,道:「既是如此,吾當仍不讓。」

  「軍中不可無帥。汝得留下,吾去。」林豫猛一轉頭,黑瞳囧囧有神,將信將疑地盯著他。他不諳武功,自保尚難,如何援救?

  杜放似是看出他的顧慮,悠悠笑著,開始用手指在輿圖之上圈圈點點。

  「這裡是南國新帝的誠意。」他劃出疆界六座城池,「赤族的版圖擴到此處,再往南便是冀州。」

  一枚藍旗被置於冀州之上。林豫面色一沉。

  冀州乃軍事重鎮,一朝攻破,赤族直搗京畿指日可待,他林豫反了皇帝是真,但若被赤族趁虛而入,實乃奇辱大恥。

  「六城一夜易主,總有忠肝義膽之人寧死不降,出面抵抗。君可知,世上最難降服的是什麼?」杜放含笑覷他。

  林豫一個激靈,對上他早已洞悉的眼神。

  是人心。他五官分明的臉龐有了生色。

  「舒達野心雖大,但吞得太急太狠,怕是咽不下。」杜放不疾不徐地撤回手指,「且這草原上多的是餓狼,一著不慎,屍骨……全無。屆時我們只需輕輕一推,他縱有天大的能耐又豈能面面兼顧?」他說話時玩味的神情宛如已預見北疆野火驟起,綿延亂竄。

  林豫嘆服。都說杜七郎玩世不恭,縱情酒肉,但自有乾坤。如今聽他一番論調,果然不假。倒是自己年少氣盛,對他失了恭敬。

  「君入草原,亦是盤中之物。如遇險怎樣全身而退?」他盯著那枚藍旗,說出了自己的顧慮。

  「吾既請纓,必能將其全須全尾地帶出。至於在下,若有差池,隨死即埋罷。」獨他成日的滿嘴胡唚,林豫無奈搖頭。

  「仆只消汝撥批兵馬守於赤族南關卡五十里處。一旦順利脫出,屆時以此為信號。」他點點袖中拖了截引線的細長竹筒。

  林豫沉沉點頭,復又鎖眉肅道:「吾得知曉詳細,譬如你們打算如何潛入,如何躲過盤查,遇險怎麼應對……」

  看他唇齒動得甚快,杜放粲然笑言:「以前只道晏清是個寡言端謹的統領,誰知竟是個話匣子。」

  一句話生生噎得林豫啞了嗓。要論嘴皮功夫,杜放第二,無人敢稱第一。

  「先把阿堅叫來,我們一道商議此後諸事。」林豫臉色緩了緩,喚了人來。於是他們開始仔細籌議營救細節。絮絮交談良久,幾人一夜未眠,直至天際破曉,暈染的霞光雲重疊交錯,雞鳴聲聲。

  曙光照在盈露的草枝上,一縷光透進氈包,雁兒雙唇顫顫,蜷縮在毯上宛如被潑了沸油的蝦子。陣陣揪痛自小腹而來,血慢慢從兩股間滲出,殷紅布料。

  疼痛蔓延至心間,她捂著小腹的手挪至臉龐,遮起雙目,似要躲避陽光的侵蝕。強忍的淚水睜紅雙眸,終是濕潤指縫,鹹濕的滋味刺人心扉。

  對不起。

  這個孩子來得不合時宜,似她的人生一般。孩子的阿耶永遠也無法得知塵世間曾有它的存在了。痛楚讓她的意識分外清晰。她要如何捨棄,又該如何放下?閉眼吞藥時陡生的勇氣若雲煙飄散,整個人急劇顫抖,再不能自抑。

  這便是天神的咒詛罷。歷數過往,恍若大夢一場。

  惟願長醉不復醒。

  陽光愈發溫煦,她流過淚的眼眸忽地安定,手緩緩放下。

  她自懷中掏出金腕釧,緩緩摩挲,淚水滲進鏨纏枝蓮雁紋,盤曲錯綜。

  棋至中路,廝殺得難解難分。前路荊棘,退是斷崖。她試圖以一己之身掙脫命運的唆擺。路已擇好,再無退路,唯有忍痛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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