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往事
2024-06-10 01:41:10
作者: 南君
正安七年仲秋,程靖寒與母親分離的第三百六十日。去歲,道士堅稱他與皇后相見將至災殃,兩人必難共存。恰逢當時六皇子疾病不斷,皇帝信以為真,將十歲的他帶離生母身畔,只特准中秋夜可見一面。
於是他勤學苦練,盼星盼月,唯盼相見之時母親能展顏。十一歲的他撫著七弦琴,憶起母親輕捻慢攏按過絲弦的嫻雅,想起妹妹傻樂著跑來作亂,手指顫顫地急停。
八月十五,一輪秋影轉金波,滿庭丹桂香。他不厭其煩地將衣袍換了又換,阿堅替他撣衣的手臂都泛酸了,他才勉強挑出一件。他復又對花銅鏡著審視自己的儀容,臉上是藏不住的雀躍。
他的步伐既急且快,蹀躞帶上的玉佩、錦囊、絛帶晃個不停。天邊紅光映著他興奮的臉龐,杜放告訴他卦象昭示峰迴路轉,終有天明。他不曾留意杜放言語時低落的眉眼,便深信不疑。年少的他不知世間總有諸般謊言,縱使初衷不盡相同。
那片紅光愈發耀目,明亮的火弧四散。他聽到刀槍劍戟聲,夾裹著風聲而來。他駐步須臾,繼而疾奔至長閣殿。
阿娘不在。
他狂奔至紫宸殿。保母在他身後苦苦相勸,卻留不住他。
阿耶也不在。
他跑遍後宮的甬道,甚至去了紫蘭殿。阿堅跟著他,跑得呼哧帶喘。
一無所獲。
禁軍死死把守著緊閉的朱紅宮門。十一歲的他走不出這宮牆,無法探看那丹風門前、御橋邊膠著之勢。精疲力竭的他回到了長閣殿,抱起驚啼的妹妹,坐在沁涼的地磚上,盯著肅冷的金輪,等了一夜。
火光於破曉時分驟滅,妹妹在他懷中沉睡。
死一樣的沉寂。
半夢半醒間,他看到阿娘的素麵墜髻,天青披帛垂在他足畔。
保母接過公主,皇后俯下身來將他攏住。
「阿娘……」母親溫暖的懷抱慰藉他的焦灼不安,淡淡發散的沉水香氣讓他內心安定,眼帘不知不覺地合起。
「阿元。」睡夢中他隱隱聽到母親柔聲喚著他的小字。
待他醒來時,早已天光。他顧不上梳洗便直奔長閣殿。面色慘白的皇后,在見到他的那刻,桃花眸中生了光輝。
「阿娘你怎麼了?」他跪伏在母親榻旁,牢牢地抓著她寒涼的雙手。
他聽見宮人的竊竊私語,談論昨夜宮變,舅父夤夜帶兵圍宮,是母親迎著火光站于丹墀,以性命相挾喝止了他。
「阿元……」她溫柔地梳理著他的髮髻,「以後阿娘不在了,你要好好活著,看顧妹妹……」
「阿娘,我不明白!」看著她慘然的淺笑,他驚懼惶惑。他不明白舅父明明是替他們不平才破釜沉舟,阿娘為何要制止?他亦不明白溫慈的母親,怎地今日就要死了?而阿耶又在何處?
「三郎啊,」她眼眸閃爍,顫聲道,「這宮牆之下埋著太多齷齪。世人為權為利,不惜以最大的惡意揣測傷害他人,可阿娘卻願吾兒日後能做個忠孝仁義之人……」
他永遠也忘不了她說此話時純澈的眼眸,如山澗溪谷潺潺。可舅父已於火光中自刎,而阿娘也將離他而去。他茫茫然地點頭又擺首,眼眶裡通紅濡濕。
「人這一生……只要是心甘情願的,便是值得的。」她未有與他闡釋昨夜之事,他亦沒有再問。她替他拭淚,手滑過他臉龐,說著不要哭了。他的眼淚珠子仍是失控般地逃出眼眶,怎麼也止不住。
「我去後,事便了結了,尚不會殃及你。」她氣若遊絲,看著他強抑著抽泣,「記得莫要怨恨你阿耶,他心裡有你……」
他守著阿娘,捂著她漸涼的身軀,淚水乾涸。又是一年望月夜,圓月皎皎,殊不知人間離恨幾許。
那是他最後一次見到母親。那夜過後,杜放燒盡蓍草,而他再未碰過七弦琴。
他並不恨任何人,唯恨自己,恨自己羽翼未滿,不能護佑母親。他憋著狠勁,習文練武,希冀終能庇佑他應守護之人,庇佑蒼生……
他仿如瞥見阿娘的微笑,那影子模糊重疊,繪成記憶的斷章。
「阿元——」
霎那間有一把利刀猛地扎進他心頭。他看著胸前汩汩而出的殷紅鮮血,竟不覺疼。他的手握上刀柄,劇烈的震盪讓他四肢一麻。他捂著胸口,驀地睜開眼來。
他遲緩地打量著四周,氈毯、營帳、牛角銀飾……帳外隱聽得人聲交談,銅鈴輕響。
這是……赤族營帳。他腦中弦一崩。
他何時來此?使團在何處?雁兒她在哪裡?無數問題迴旋卻不得解。他試圖從胡床上爬起,一時手腳綿軟,未有即刻起身。
塔倫適時掀帳而入,帶了幾名著獸裙的女奴。她們分別端著銅盆、衣袍,恭敬候立。
他滿面胡茬,睨了程靖寒一眼,粗聲道:「殿下,可汗有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