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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翠湖

2024-06-10 01:41:09 作者: 南君

  月籠窗紗,銅壺更漏聲聲。程靖寒摩挲著雁兒的臉蛋,一時未有出聲。

  「郎君還想再要一次麼?」雁淚痕未乾的臉上笑容淺淺。

  他不輕不重地拍了拍她腦袋,聲音不大卻足夠清晰,她羞怯地別轉臉。

  

  程靖寒抽過軟枕,欲將她安置在枕上。她推開軟枕,腦袋擱在他左臂上。他愣了愣,隨即扯來衾被將她堪堪蓋住。

  「適才為何哭了?」他沉鬱磁性的聲音劃破夜間沉寂。

  雁兒卷翹的睫毛顫顫,手撫上他胸口瘡疤,沒有回答他。

  「您真的要去嗎?」

  他笑笑,握住她於胸膛摩挲的手。自他做下決定以來,她已顛來倒去問了無數次。明知是傻話,仍是一遍遍不厭其煩地問。

  「你希望我去嗎?」

  「殿下明知故問。」

  「難道你不是?」

  今夜的她似與以往大相逕庭,可她安靜靠著自己的模樣又與往日無異。

  他們彼此再無深問探究,相擁沉默著。

  少頃,雁兒輕聲問道:「南國成親是什麼樣子的?」

  他思忖片刻,刪繁就簡道:「嗯……女子綠衣執扇,男子紅衣束冠。男方於昏時駕車接新娘,請娘子卻扇,喝合卺酒。」

  「殿下當年也是如此嗎?」

  當年?綿長記憶里的清越在眼前浮現。那時娶她不過是為利益謀算,並無多少情意可言。他只盼著她能以王妃之儀,入主中饋。難得她溫婉端莊,任勞任怨,於他身後將諸般事宜料理妥貼。他並非木石心腸,一來二去竟添了兩分真心。

  可如今的她身懷六甲,被困於宮禁,到底是對不住她。

  雁兒見他良久緘默,身子緊緊貼著他,手觸上他頸項,有力的脈搏聲自她指尖於她心上震顫。

  「皇子的婚禮更為繁複冗長,一天下來真真是傷筋動骨。」他忽然開口了。

  她「咯咯」笑了兩聲,身子在他身上輕搖。可倏然間她的眸子暗了暗,收了笑意。

  「怎麼了?」他察覺出她舉止有異。

  「合卺酒的滋味好麼?」

  廂房復又闃然,燭火微爍,月色傾泄投下一道光暈。

  他沉默著將她摟得更緊。

  「我還有個問題想問你。」

  「你今夜問題倒多。」他嘴角上揚,語氣一如平常,「說吧。」

  雁兒輕啟朱唇,在道出的那瞬被她用舌尖捲起,最後只餘一聲算了。

  她既選擇不說,他亦不盤根究底。

  她凝著窗扉明紙上月光的投影,忽地翻身下榻。彎腰赤足將兩人的衣物一一拾起。她自憑几上撈起那片玉色芙蓉訶子,遮住身子。

  程靖寒見狀一頭霧水。他支頤上身問道:「你做什麼?」

  她穿戴完畢,將衣袍遞給他。

  「殿下想看看更闌時分的翠湖麼?」她笑容怡然,眼眸中藏著難以道明的情緒,讓他無法拒絕。

  房門方啟,雁兒便聽得草間輕微的踩枯枝聲。她面色微變,此時程靖寒一把扯住她。

  「夜深了,不若改日再去。」

  她俏皮地眨眨眼,於他耳畔嬌道:「妾朝思暮想許久了,郎君便縱妾這回可好?」

  紅鬃馬一路疾馳,馬蹄踏上廣袤草原,於人聲闌寂的夜裡聲音悠遠。

  遙遙的,一泓迷濛湖水粼粼映入眼眸。雁兒下了馬,皮靴小心地踩在青草上。

  兩人駐步在湖畔。月色籠罩下的翠湖靜影沉璧。水面時有清風拂過,仔細能聽見沙沙的水聲。

  「草原遊牧遷移頻繁,但終究離不開水源。這面翠湖是神明的饋贈,也是情人的見證。」

  他側頭望著她的清淡容顏,憶起那年元夕她便是這般談起翠湖。

  「孤記得你曾唱過一首歌謠。」望日夜,星光疏朗,唯有漠漠蒼穹閒掛的明月不減清輝。

  她閉上眼,篳篥高亢清脆,胡笳低沉哀淒,樂聲交錯於她耳畔迴響。

  「一輪明月,兩個人兒,三圈漣漪,四聲號角。低吟淺唱的姑娘啊,暮暮又朝朝,朔風裡我的思念綿綿。」

  暖意從右手蔓延至胸腹,她一個激靈。程靖寒握住她的手,含笑道:「那姑娘可有等來情郎?」

  「嗯……」她低首鬆開他的手,默默從懷中掏出兩隻羊皮水囊,勾身去盛湖水。待得她再度揚起臉龐時,臉上笑意嬌羞。她遞給他一隻水囊。

  「妾無緣與殿下結為連理,今晚可否請天地做媒,以湖水為酒,圓妾一個念想?」

  「好。」他不疑有他,奉囊而飲。頃刻間水囊已空,他探手攬過雁兒纖腰,水囊落地,雁兒張皇無措。

  月光宛如碎在他眸中,他的淺笑似要將她融化。平靜下來的雁兒凝視著他。他偏頭送了她一個綿長的吻。四周肅殺,圓月照映,相擁的兩人,於湖畔留下剪影。

  這個吻長久得讓她心神恍惚,讓她生了錯覺。她甚至妄念世間美好抑或可以挽留。

  濕冷的風撲在雁兒臉龐,她不禁打了個寒戰。

  「夜涼了,回罷。」唇齒相離,他仍是摟著她,似是詢問她的意思。

  雁兒未有反對。程靖寒旋即牽了馬來,並於馬腹邊向她伸出手。

  她的後背貼著他渾厚溫暖的胸膛,回首處翠湖澄淨依舊。她十指扣住他執韁繩的雙手,眼中起了迷濛水霧。

  紅鬃馬飛馳,程靖寒只覺得被顛得有些混沌,眼皮越來越沉。終於捱到住處,雁兒扶著步履不穩的他下馬,目光掃見兩個黑影閃過。她眼神一凜,若無其事地扶著他,小心推開房門。

  一進廂房,他撥開雁兒,踉踉蹌蹌地用手撐在案上,試圖保持清醒。

  「我這是……怎麼了?」失去意識前,他看見雁兒笑容淒楚。

  她將倚案沿倒地的他扶到榻上,為他蓋上被衾。睡夢中他面色安然,濃密的睫毛無意識地微顫。

  「對不起。」

  再婉轉的樂曲終有休止,再精妙的文章終有句點。

  路遙終有盡頭。

  孤燈曖不明。她再不敢多看他一眼,滿目悲涼,滾下淚來。壓抑的哭聲使這個寂寥的夜晚平添哀色。

  「一彎碧水,兩隻淚眼,三聲馬蹄,四面狼煙。埋骨他鄉的情郎啊,歲歲復年年,翠湖旁我的琴聲顫顫。」

  不曾唱出的下半闕,是她的自欺欺人。

  涼風起,翠湖寒。

  (上卷完)

  下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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