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剖心
2024-06-10 01:40:09
作者: 南君
「阿堅,我求求你。」他從來沒有見小苕如此悲傷過。她的雙馬髻微微鬆散,眼鼻通紅,跪倒在地上,扯著他的衣裳。
阿堅蹲了下來,想要扶起她,懊悔不該將襄王昏迷之事告知於她。
「小苕,你別這樣。這是殿下的命令,我真的……」對著她的滿目淚水,他說不下去了。
「罷了!」他狠狠心,跺了跺腳,「豁出去了。」
昨日驟雨化作春雨綿綿,淅淅瀝瀝,無休無止。雁兒被小苕攙著,走往西苑。迴廊小徑漫長得好像永無盡頭。平日只需一炷香的路程,她挪了足有一刻。
雨簾下四福居三個字依稀可見。院中青梧粗壯的枝椏,孤零零地迎著風雨。雁兒跌跌撞撞地走到殿門前。門前的小廝見是她,臉上閃過驚異,伸手將她攔下。
跟在她身後的阿堅示意他們放人。
她走了進去。正堂、偏殿、內殿,整整五十三步,卻是步步艱難。她虛弱得像只雨中的枯葉蝶,再有一滴雨,便要從此墜下。
跨入內殿門檻,她沒挪兩步,腳上一軟,跪坐在地。
此時王妃正守在襄王床前,見雁兒前來,泛紅眼眸詫然不已。
雁兒衣衫盡濕,嘴唇輕顫,眼裡滿是祈求之色。
「這是怎麼回事?府內如此看守不嚴嗎?」靈兒作勢要將她帶出去,被清越制止了。
「你既來了,便來看看吧。」她亦不知自己是感懷還是憐憫,起身為她騰了個位置。
躺在床上的程靖寒兩頰赤紅,額頭滾燙,唯有薄唇煞白。
都說薄唇之人寡情。殿下,我寧願你也是。
雁兒倒在承足上,靠著床沿,潮濕的眼眶裡只映著他的容顏。
他眉頭蹙著,額上冒汗。她於貼身處取出繡著雲雁的藍灰汗巾,替他拭乾汗滴。她伸出兩指搭上了他的脈。虛浮無力的脈象,昭示著他正是內外交煎。
她淒楚地笑著,與他雙掌相合,十指相扣。
「做什麼?」靈兒往前探身,警覺地想要拉開她,清越扯住她,搖了搖頭。
雁兒屏住心神,拼著餘力,將真氣緩緩地運入他的體內。程靖寒的頭無意識地晃動著。一股熱氣漸漸升騰,他的呼吸逐漸平穩。
她鬆了手,捏著床幔,大口大口地喘著氣,一時間痛得似要將心嘔出來般。
她能清楚地聽到雨滴打在窗欞的聲音——滴答滴答,似回憶珠碎玉裂。他的一片赤忱,她終是配不上的。她何嘗不想握緊他的手,與他坦誠相見。
也許從一開始便是錯的。
她沉沉闔上眼,直直地栽在他的床邊。
春深日短,絲帕上沾了點點水跡,無聲地落於他枕畔。
「阿布多,你看……」澄澈天空下博濟格她扎著短袍,舉著野兔,笑容燦爛。
「今天呀,哥哥帶我去馳馬捕獵了。還給了我這個!」她持著細鞭的手興奮地指指髮辮上的珊瑚珠子。
阿布多笑著點點頭。畫面一轉,博濟格的笑容凝固在了唇邊。
「阿布多,我好疼……」她的手從裘裙下探出,攤開手,斑斑駁駁的血跡清晰可見。
「哥哥說他喜歡我,他會喜歡我一輩子,可是……為什麼這麼疼……」她痛得眉眼打顫。
阿布多張開手臂,想要替她擦去血跡。突然有人硬生生地拽離了她。她抬起眼,是舒達高聳的鼻尖,冷漠的眼神。
血……漫天的血,濃烈噴灑著,蓋過任何一日的艷霞,她怎麼也抹不掉。陌上的風似刻刀,血如毒蛇絞纏。她絕望地癱在無邊無垠的草原上,任鮮血將她吞噬。
忽然有暖風拂過心間,她緊緊蜷縮身子,如同在嚴寒中取暖的貓咪,渴求一分殘存的溫度。
「雁兒——」她猛地睜開眼,心嗵嗵直跳。
她眼神失焦,神思混沌。她是不是……死了?
程靖寒接過阿堅遞過來的茶盞,對她喚道:「來,先進口水。」
這次,她清晰明確地聽到了一個聲音,那個熟悉而陌生的聲音。
她呆怔地轉過頭,程靖寒清俊的臉龐上略有倦色。
她眼眶潮紅,抑制著沒有讓淚珠滾落。
「是要孤來餵麼?」程靖寒見她遲遲沒有動作,不禁問起。
她直起上身,顫顫伸出手,卻沒有飲下。
「你的傷孤已讓人看過,未傷及筋骨,多將養幾日便能痊癒。」
「殿下……」她鼓起勇氣,似要問個究竟。
程靖寒抬手止住了她的話頭:「你不必說了,即便是開口了,也沒半句真話。」
她抬起眼眸,淒婉地與他對視著。
「前塵往事,孤無意計較。你也不必費心扯謊來誑我。」
程靖寒拉過她的左手,將絹帕放於她掌心:「這是你那日落下的。」
他輕描淡寫地說著。雁兒看著帕上的雲雁繡得歪斜粗糙,百感千緒堵在心間,絹帕似有千鈞之重,壓得人透不過氣來。
「這幾日,我思量過了。今後你願意好好過是最好,若是不願……」程靖寒喟然而嘆,「我可以放你走。」
數日的夙夜難寐,摧心折肝的煎熬,竟在開口的那刻得到了釋懷。
「然此後我與你一別兩寬,死生不見。」
雁兒睜大了雙眼,淚如真珠從眼眶中迸落。她情不自禁地扯住了他雲紋寬袖。
「你不必立時答覆,明日也不必。什麼時候你想好了,你親口告訴我。」她失魂落魄的模樣刺在他心上,扎得他隱隱作痛。
他轉過視線,凝著懸掛於床幔上的香球道:「我會給你備好戶籍,自此你便是平民。天高海闊,還你自由。」
她下意識地搖著頭,程靖寒恍若未察,默默鬆開了雁兒緊攥的手。收回的手心黏濕微冷,帶著她的溫香。
他低頭看到革帶玉銙上系的雙魚玉佩,滯了一刻。他懵然記起那晚是她伸手掣住了自己,開口讓他不要走。
春色將闌,鶯聲漸老。物是人非事事休。
身後的雁兒顫顫地抬起手。他距離自己不過一臂之遙,卻像是水中剪影,一旦觸碰,便會支離破碎。
「照顧好媵人。」他起身背對著她,囑咐著閣中下人。
倚樓無語欲銷魂,長空黯淡連芳草。
她呆呆地倚著床欄,端著水一動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