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廷杖
2024-06-10 01:40:07
作者: 南君
程靖寒換了身黛色圓領袍,便火急火燎地趕往紫宸殿。宮城巍峨,黑雲卷上飛檐,琉璃瓦不復金光。
過了宣政殿,遙遙望去,身著官服的臣子跪了一地。風簌簌吹來,衣袍翩躚,眾人仍是巋然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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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此時不宜大興土木,動用軍餉更是萬萬不能啊!」年長的朱孟,用了十足的中氣,尾音帶顫。
「朱公——」程靖寒看著在風中飄搖的朱孟,轉身走上石階。
「還請吳內侍通報,說襄王求見。」
吳內侍面色不豫,愁眉道:「殿下,不是仆不願通報,只是您看這個情況……」他努努嘴。
「奴斗膽冒犯殿下一句,眼下還是不要火上澆油得好。」
他是善心之言,程靖寒心知肚明。可是他也知道,若是任由事態發展,今天恐難善了。
兩相權衡之下,他心一橫,於階前撩袍跪下。
福貴一臉驚慌,向吳內侍使著眼色。得到首肯後,他推門進去通報。
「大家——」福貴還未開口稟報,迎面飛來一個筆洗,他嚇得脖子一縮,後面的話盡數咽回肚裡。
奏疏散了一地。火冒三丈的皇帝被攪得無法安生,頓覺顏面大掃,零零落落已砸了好幾件物什。
「聖人,保重龍體要緊。」博濟格語聲嬌嗲,她摸上他的喉結,嫣紅的指甲襯得她縴手素白。
「福貴,外面怎麼樣了?」博濟格見皇帝心情平緩了些,問道。
他頭也不敢抬,兩手交疊著將襄王跪在階前的事飛快地報了一遍。
「他又來湊什麼熱鬧!」皇帝火氣復又上涌,鼓囊囊的肚腩起伏著。
「聖人要不要出去看看,那畢竟是襄王。」博濟格順著他的氣道。
「襄王?」皇帝怒哼一聲,「他要跪就讓他跪!」
外面朝臣應和著朱孟,祈請之聲此起彼伏。
博濟格重重地哀嘆道:「妾如今才知道聖人的難處。您雖貴為天子,但竟然連修建宮室都不能。妾是沒什麼,寢殿牆壁灰敗,也是能住的。只是委屈了您……」
福貴悄眼睨著她。
皇帝氣得打顫,在殿中徘徊著,驀地朝朱紅木雕殿門喝道:「福貴!」
福貴一陣風似的跪倒。
「去跟外面說,誰還要長跪的,統統杖責五十再來!」
福貴唯唯地出門通報。
「臣犯顏進諫,見罪陛下,願領責。」朱孟聽罷,竟是一副大義凜然,英勇就義的神情。
這下程靖寒急了,朱孟已是年過六旬,別說五十板,五板怕就能要了命去。
「陛下,罰所及,當思無因怒而濫刑。朱公年事已高,受不得這荊楚之刑。陛下雷霆威怒而施以嚴刑,實不符仁義之理……」
門砰地被一腳踢開。皇帝衝到他面前,目眥欲裂。
「襄王適才說朕嚴刑峻法,不仁不義,你這是要犯上?」
「陛下疾言,臣萬死不敢受。臣只求陛下收回成命!」一道猛雷辟天而下,程靖寒在勁風中言之錚錚。
「天子一言,當有千鈞之重。」皇帝雙眼微眯,「今天在此跪諫之人一個都……」
「陛下!」程靖寒毫無畏怯之心,徑直掐斷了他的話,迎頭對上他的目光,「臣願替朱公受杖。」
皇帝怒極反笑,食指顫顫巍巍地對著他:「朕本來就沒想饒你。你居然還上趕著討打。」
皇帝抬起頭喝道:「來人,先把這個逆子杖六十!」吳內侍一愣,沒反應過來。
「就在此處,朕要親自監刑!」皇帝狠狠地剜他一眼,「等你受了這六十板,再來與朕諫言,倘若你還有氣力的話!」
小內侍不敢怠慢,立時搬了黑漆條凳。程靖寒見狀,默默解開玉扣革帶,除了外袍,周身只餘一件鴨卵青中衣。他站於凳前,好似山間勁竹,挺拔青翠。
他泰然自若地趴在了木凳上。
「給朕打!」皇帝咬牙怒喝。
兩名內侍左右站立,不敢惜力,舉著紫檀木杖猛地打了下去。
「一!」沉悶的木杖打在他的臀峰之上。他閉眼硬挨。
「二!」板子落在了同一處,他只覺得皮肉帶著五臟震盪。板子一下接著一下,隨著報數聲,有條不紊打在他身上。刀割肉剜般的鈍痛漫到四肢百骸,他因忍痛,額上青筋暴起,手死死地抓著凳腳。
「二十五!」板子未至一半,然皮肉已然出血,血洇洇從單衣上現出。
跪地的朝臣悄悄拭著汗,朱孟前額扣地,長揖不起。
程靖寒卻是牙關緊咬,一聲不吭,更沒有一句求饒的話。
皇帝見他一副寧死不屈的模樣,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博濟格一邊扶著他,一邊冷冷地瞟著程靖寒。
此時的程靖寒早已是氣息紊亂,冷汗從他的臉上滑到脖頸上,打濕衣衫。
中衣已被打爛,裡面的皮肉與碎布黏在一起,刑杖上也沾了斑駁血跡。
「四十!」程靖寒的雙股不受控制地略略顫抖著,內侍見實無落杖之地,便打向了更為細嫩之處。
劇烈的疼痛撲面而來,他上身亦開始打顫,手狠狠地扒著條凳。
天色陰沉,雷聲轟鳴,申時未至,已如黑夜。豆大的雨點滴在地上,落在他身上,打在他負傷的臀肉上,漸漸連成一線。
冷熱交織,他的牙齒亦開始打顫。雨聲蓋過了板子聲,卻蓋不住疼痛。
程靖寒睜開眼,只有一片模糊的雨簾。殿前的聲音變得飄渺了起來,他戰慄著,哆嗦著,忍耐著。有一瞬他似乎喪失了痛覺,腦海中只縈繞著漫長單調的報數聲。
此時小內侍們也已麻木,他們打的似乎已經不是人,而是一個沙袋、一塊滲血的肉。
雨連綿不絕,血蜿蜒盤曲。黑漆條凳下積了一灘血水。
他不知道何時打滿的六十板,只察覺有人慾撤走條凳。他拼著勁挪下雙腿,沒讓自己滾落在地。他披上濕透的外袍,手卻顫得無法闔上玉扣。
「求陛下……收回成命。」他嘴唇青白,口中依舊是與此前一般無二的話。
皇帝睜圓了眼,一臉難以置信。他離了殿檐,走入雨中。福貴緊忙跟上他打傘。
「陛下——」朱孟似有哭腔。
皇帝看著這個強裝無事的少年,不由細聲道:「阿元,你與你娘一樣,都是個倔骨頭。」
程靖寒身軀一震,腦中有火光閃過。他翕動雙唇,如鯁在喉。
「罷了。」皇帝發泄過後,火氣去了大半,「今日眾人的責罰便免了。」
「陛下,那宮殿一事……」程靖寒聲音微弱卻堅定。
皇帝射來一道利光:「朕已是容讓,卿當適可而止。」
「那臣便跪到陛下改變心意為止。」
「隨你的意。」皇帝切齒道。風雨交加,他又受了重刑,皇帝料他堅持不了多久。
響雷陣陣,雨勢愈大,傾盆大雨沖刷著他身上的血,卻在他身下凝了暗色水塘。
「殿下,您快回去吧。」朱孟伏拜只求他先行回去。
「卿若不走,孤便不去。」雨水從他的衣領灌入,順著脖頸遍流全身。
「殿下金尊玉貴,不容有失啊!」朱孟急道。
「朱公執意長跪於此,孤便一陪到底。況與卿等、天下萬民相比,孤一已之身,實不足惜。」他出奇的冷靜,言語裡卻是暗逼著朝臣退離。
濕冷的衣衫貼著他脊背,整個人虛晃著,如若在風雨中飄搖的萱草。他實不知自己還能堅持多久。
「殿下仁德,仆回去便是。」朱孟妥協了。
程靖寒長舒口氣,殿前偌大的空地,終於只剩他自己。他欲起身,長跪的膝蓋軟綿刺痛,整個人向後栽倒,狠狠地壓在了傷口之上。一陣天旋地轉後,他眼前一黑,倒在了瓢潑大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