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驚雷
2024-06-10 01:40:03
作者: 南君
阿堅牽著紅鬃馬,眼睛不時地瞟向前方的程靖寒和雁兒。程靖寒始終握著她的手,往王府的方向徐徐走著。他今日一反常態,面色和煦,並未有一句怪責之語。
兩人沉默著行了一路,雁兒愈發惴惴不安,緊握的手心早已汗濕。
秋溟居里庭花盡放——芍藥妖嬈、牡丹丰韻、丁香清雅。花瓣飄飄搖搖落在牆邊素淡的薔薇之上。
春風穿堂而過,吹過雁兒的鬢角,每吹一分,她的心便涼似一分。瑞香馥郁芬芳,充盈滿室。兩人一坐一跪,恍若未察,空氣仿佛凍成冬日堅冰。小苕眼神茫茫然地向阿堅無聲問詢,他只是悄然搖搖頭。
程靖寒靜靜地望著跪得筆挺的雁兒,心中五味雜陳。
她到底有什麼秘密?他控制著自己莫要亂了心緒,眼中卻仍是難掩悵惘。
一刻過去,兩人維持著同樣的姿勢,誰也沒有打破沉寂。輕微的刺痛自膝蓋傳來,雁兒終是開口道:「殿下,奴有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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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他疏離的語氣好似一切都無關緊要。
「奴不該私自溜出府。」雁兒深深吸氣,伏地拜道。
「你既知不該,為何又要屢屢犯禁?」
雁兒雙手貼在幽涼的青磚上,字字句句,如磬如鼓,敲打著她。悽惶之色一瞬即逝。她抬起頭,緩緩話道:「因為奴聽說長安春景甚美,可奴從未見過。」
程靖寒起身,來到她身前。良久的沉默後,雁兒鼓足勇氣瞥眼看了他,卻見他一臉黯然。
他的默然讓她的心揪痛不已。她再度伏倒,頭觸地:「請殿下責罰。」
程靖寒凝眸俯視著她,隨口接道:「私自出府,是何罪?」
「當杖五十。」雁兒斬釘截鐵。她心中已有打算,無論如何,她定不能被程靖寒親手責罰,否則今日事端恐是瞞不住了。
程靖寒聽罷,竟是一愣。
「你既說了,來人——」阿堅唯唯入內,「去準備春凳、板子。」
小苕急得拉住出門的阿堅,迫於對襄王的懼意,終是未能阻止。
雁兒鎮定從容地走到春凳邊,默默看了片刻,趴了上去。
程靖寒斜眼望去,覺得今日的她乖覺異常。
栗木質地的木杖三尺三寸,油亮堅硬。此杖平日多用來懲戒下人,輕易不動用。執杖的兩個小廝猶豫地相看一眼,對著嬌小的雁兒,行了個禮。
「娘子,得罪了。」風輕吻上她的臉龐,她不由得打了個寒噤。
她雙手環抱,暗自安慰自己,不會比牢里的刑杖更為難熬。
那邊廂,程靖寒默默點點頭,小廝手起杖落,霎時便是一聲悶響。
疼。漫天紛亂的思緒都幻化成了一個字。
她後知後覺地意識到程靖寒此前真的是手下留情了。她壓抑著自己的呼痛聲,冷汗溢出,她抖顫著,雙手緊緊扒著凳邊,不讓自己受刑途中滑落倒地。
一陣強過一陣的疼痛席捲而至。板痕已艷過天邊晚霞,她稟神聽得報數聲,竟未過半。
她鬼使神差地覷了襄王一眼,程靖寒端坐在雕木椅上,依舊是那麼器宇不凡、神態自若。
她復又低下頭,閉上眼,淚打在春凳上,汗水交融著,將水滴折射出一道光來。
「殿下。」小苕終是忍不住,伏地跪求,「求您饒了娘子吧!」
程靖寒淡淡地睨她一眼,話道:「主子沒規矩,連帶著下人也沒有規矩。」
小苕眼眶裡淚花閃爍,還欲張口,阿堅跪地將她拉到一邊。
他用幾不可聞的聲音告訴她,殿下說出口的話如若潑出的水,再求只會讓事態更糟。
「繼續。」程靖寒聲音沉靜。
「三十!」刻漏緩逝,對受刑的雁兒而言,更為難熬。她想催動真氣護體,可腦中的殘留神智告訴自己,若是這麼做,程靖寒定會察覺。
她所不知道的是,此時看似淡然的程靖寒,手指嵌入椅把,幾乎要把花梨木捏出凹陷來。
板子有節奏地落下,並未因受刑人的痛楚減弱半分力度。深紅板痕遍布,幾近泛紫。她抽著氣,竭力保持著呼吸的頻率,不願讓自己狼狽地哭叫出聲。
五十板打完,她渾身脫力,趴在凳上緩著氣。
程靖寒走至她身側,見她衣衫凌亂,臉上糊著汗,戰慄的手仍是摳著春凳,身上板痕交疊,淤紫高腫。
「何至於此。」他今日原不欲杖她,他說過自己以誠相待,他亦望她能以真心回應。而責打並無法使她真正誠服。
想到此處,他心中低嘆,終究是不忍心。他躬身半蹲掣起她雙臂,將她打橫抱入了內殿。
「給媵人備套乾淨的衣裙來。」雁兒臥趴在榻上,程靖寒言語間便要去解她的腰扣。本是頭昏腦沉的雁兒頓然清醒,伸手欲制止。
當紅痕露出時,雁兒便知為時已晚。適逢此時,程靖寒的手被她輕輕攏住。
程靖寒一怔,掙開她的手,數道零星印痕映入眼帘。
他的手滯在了空中,眼中泛紅,眼珠死死地定在她的身上。他似是想到什麼,登時不管不顧地將她翻轉過來。雁兒的傷口壓到被面,她吃痛,卻狠咬著唇不敢出聲。
程靖寒看著道道鮮紅指痕,赫然在目,顯見是近期所致。若非兩相情濃,怎會有如此斑斑愛痕?
各種情緒如浪潮翻滾,噴涌衝擊著他的心,他不敢也不願相信他眼前所見。他胸脯起伏著,手難以自抑地震顫不止。
雁兒見他如此,心戚戚然。
「殿下,媵人的衣服……」小苕進了內殿,驚見雁兒上身幾乎不著寸縷,紅了臉。
「是誰?」他完全沒有理會小苕,淒冷的目光只盯著她。
雁兒的手攪在一起,卻是一個字都沒有說。
「好,很好。」程靖寒突然笑了,他微顫的手撫上雁兒姣好的臉龐,眼中難掩失望之色。
「來人!」他霍然起身。阿堅忙不迭地跑了進來,雁兒迅速裹了衣。
「拖出去,繼續打!」
房中之人除了雁兒,皆是目瞪口呆。
「還愣著做什麼!」滿腔忿恨無處宣洩,他猛起一腳,踢翻床畔三足面盆架,銅盆砸到青磚地上,錚然作聲。餘音迴蕩在殿中,讓人心旌震盪。
本準備抬凳撤離的僕從聽罷,又將春凳擺回原處。
只著單衣的雁兒被拖回了春凳之上。舉杖的小廝看著那紫漲處,面露難色,一時沒有下手。
「還等什麼?打!」他怒喝著,兩人嚇得一個哆嗦。
小廝狠狠心舉杖而下,新舊板痕,重重疊疊,一時腫漲到極處,猶如熟透的葡萄。再多一板,便要皮破溢汁。她多麼希望時間停在這刻,板子不再下落。
卻是痴人說夢。下一板依舊牢牢地噬咬著她。板痕裂開,終破皮流汁。栗木杖上染了血跡。
隨著板子數量的增加,血跡演變成血斑,斜陽下染血的木杖,淒艷耀目。
板子聲聲落下,似是永無止境。雁兒抿唇咬牙,輕聲嗚咽,這原是她該受的,她又有何顏面痛吟?盈了滿眶的淚,斷斷續續如雨珠,於階前凳下打濕一圈。
程靖寒始終未有喊停。小廝浸了滿背的汗,手竟也抖瑟起來。
「殿下……」小廝再難下手,探問的目光轉向程靖寒。
「你們也想挨打嗎?繼續!」他咬牙恨聲道。
他攥拳的手從指間滲出血,他渾然未覺。
鮮血順著傷處滴到春凳上,又滴到地上。溫熱的觸感似是讓雁兒麻木的身子有了感知。撕扯的疼痛讓她咬破了玉指,血沿著唇角流下,也許這樣,便不會那麼痛了。
若是這麼死了,也不失是個好歸宿罷。她想著,竟是笑了。她默默閉上眼,淚「啪嗒」打在木凳上。
「殿下——」小苕聲淚俱下,膝行扯住他玄青袍角,「不能再打了。再打娘子就要沒命了。」
「便是打死了,又能如何?」程靖寒嘴角冷冽。
黃昏餘暉照在院中,卻有寒意竄上心頭。
「那麼讓小苕替娘子死。」小苕鬆了手,衝上去伏在雁兒身上。
「放肆!」程靖寒怒氣大熾。
「殿下。」阿堅亦是跪下求道,「您處置媵人事小,可若是真打死了,對王府、對殿下影響不好……」
院中寂寂,唯有黃鸝婉轉啼鳴。
程靖寒沉沉的靴聲漸近,他俯身直視滿頭濕汗的雁兒,復又問道:「是誰?」
他心想著若她是被人所欺,他必不會放過那賊人。即便是胡編亂造,但凡她能自圓其說,他願意自欺欺人。
只要她開口。
她慘白沾血的唇囁嚅著。程靖寒懷了一絲希冀,耐心地等她吐口,卻終是沒能聽到一個字。
心一點點地沉落。他陡然直身,眼神寒涼,一字一句吩咐道:「拖下去,關起來。」
「殿下……」扶著春凳的小苕面色煞白,還欲再求,被阿堅死死拽住。
程靖寒冷冷地乜了她一眼,越過刑凳,離開了秋溟居。阿堅不敢多留,臨走時止不住地回眼張望,將滿眼的擔憂寫了個徹底。
腳步聲散,僕從見她傷勢沉重,並未立時上來拖人。
小苕淚眼婆娑,上前緊緊抓住她的手:「我會去求情的,你要撐住啊!」
雁兒輕輕搖搖頭,放開她的手:「不要去。」
「那怎麼行!」她用衣袖抹了淚,抽噎不止。
「答應我,不要去。」她拼力加重了語氣。
小苕終是掛著淚點頭。
雁兒見狀,鬆了口氣。她欲伸出手揉揉小苕的臉龐。
殘陽似血,滿院春花爛漫,泛著霞光。
「對不起,我食言了……沒能……給你……買輔興坊的胡麻餅。」眼前的場景倏而朦朧,手臂軟軟垂落。失去意識前,她分明看到小苕臉頰的淚珠,是那樣晶瑩剔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