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艷火
2024-06-10 01:39:51
作者: 南君
程靖寒沒有食言,第二日天色漸昏,夜幕升起時,便攜了雁兒,準備前往朱雀大街。此行輕裝簡出,他未備車輦,只帶了幾個僕從隨侍,雁兒則帶了小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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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他們像不像話本里的才子佳人?」小苕悄悄對阿堅說道。
阿堅仔細看去,雁兒一身桃紅毛織襦裙,帷帽蓋住單螺髻。一旁的程靖寒頭戴幞頭,穿著玄色圓領團花袍服,罩了狐毛大氅,革帶玉銙系了白玉雙魚環佩。站在一處倒是像一對璧人。
「發什麼呆吶?」小苕見他直愣愣的,拱了一下他。
阿堅回過神來,瞥見小苕雙螺髻上簪了梅花,傻樂道:「你今天挺好看的。」
「說什麼吶?快點,郎君和娘子都走遠了。」她紅了臉,小步跟上雁兒。
今夜的長安城月色如水、花燈如海。店鋪鱗次櫛比,各色燈球高低錯落,彩映千姿。雁兒抬頭望見遠處兩座高聳的燈樓,通體閃著耀目的光輝,條條絲絛五彩斑斕,微風拂過,金玉清脆而動。
一路上男男女女戴著各式假面,手舞足蹈。各式雜耍技藝在街邊隨處可見,人聲鼎沸,好不熱鬧。
「那便是安福門。」程靖寒對著城樓前的一座燈輪道。肉眼見處,二十丈的燈輪火樹銀花,流光溢彩,下面舞姬歌女載歌載舞。
「以前每年聖上都會帶我們前來觀燈,我很喜歡。」
「那現在呢?」她隨口問出口後,驚覺似乎多此一問。
「後來就不來了。」他淡然道。
她無意牽出他的往事,便四處望著,藉機尋著話題。
「那是什麼?」兩人走近一個人頭攢動的食攤,熱氣騰騰的白煙里散發著焦米香。
「這應是油錘了。」程靖寒見雁兒直盯著油中滾著的黃金圓球,笑了笑。
「阿堅!」他喚來阿堅,阿堅從囊中取出幾枚銅錢,買了兩個。
「來,拿著。」程靖寒將紙包遞給她。她半信半疑地接過,輕啟朱唇,咬了一口。
「仔細燙著。」他替她吹著氣,雁兒羞赧地低下頭,口中軟糯鮮香。
程靖寒挽起她的手,雁兒的心砰砰跳著。兩人早有了肌膚之親,可不知為何他每每觸碰,都能讓她心旌搖搖。
「這個給你。」阿堅從身後掏出紙包。
小苕扯過紙包,看著裡面的油錘,喜道:「呀!」
「嗯哼——」阿堅眼神瞟著前頭的兩個人,扯著袖子讓她收斂一點。
小苕興奮極了,「咔擦」一口,繼而張著嘴大口呼吸,同時還用手扇著氣。
「你慢些。」阿堅忍俊不禁,又擔心她燙傷。
曲江水緩緩而流,兩人沿著河畔走著,雁兒腳步停在花燈旁的雜耍之處。
雜技藝人正表演著吞鋼劍,身後的人點燃了火圈。
「你看,他們根本都不看我們。」小苕將最後一口塞進了阿堅嘴裡,阿堅囫圇吞下,她咧笑戳了他鼓起的腮幫。
他轉頭抓起她的手指,小苕慌地收回手。兩人打鬧之時,人群突然變得嘈雜紛亂,一個老邁而洪亮的聲音從高台上傳來。
「京城惡犬當道,強娶我家小女做妾,最後竟暴死於吏部尚書府。吾妻鬱郁而去,吾老來喪妻失女,上訴無門,今天便是要玉石俱焚!」
老翁約莫五十歲,發須灰白,身上的缺骻衫漿洗泛白。他顫顫巍巍舉著火燭,另一手則箍了個小娘子。
她不過十一二歲的年紀,此時已被酒從頭至腳澆了個透濕,一旦火燭落下,她即刻便會與老翁葬身火海。
「六娘啊……」一名衣著華貴的夫人悲泣道。
此時金吾衛已帶著衛兵趕到,將雜耍場地團團包圍,卻無人敢輕舉妄動。
雁兒看著高台上瑟瑟發抖的小娘子,見她與蘭蘭一般年紀,心中不忍,不由自主地往前挪了兩步。
「你做什麼?」程靖寒跟上她,將她拉住。
「吾一介布衣,無力相抗,便要讓他也嘗嘗喪女之痛……」他臉上淌淚,揮著手中火燭,眼見著就要燒到那小娘子的衣襟。
「你女兒死了,便要拉人陪葬麼?」雁兒不知哪來的膽氣,吼了一聲。
老翁一怔,隨即仰面笑著。趁著這個時機,雁兒掙開將她護在胸前的程靖寒,鑽過金吾衛的纓槍,直往高台奔去,並遞了個眼神給高台上的小娘子。
她會意,登時用手肘頂了老翁的腹部。他被撞了個踉蹌,雁兒在台下準備接住她。
「今天誰都別想走!」老翁向她們扔下了火燭,自己亦是跟著跳下。火順著她的緞面霎時燃起一片。圍觀民眾頃刻間亂作一團,如鳥獸四散。
「快脫了!」雁兒呼道。伴著一團火,兩人相擁著滾到地上。
遲疑的一瞬,火苗幾近竄到了兩人的髮絲之上。身後的老翁已化在沖天的火焰里,叫囂著灼燒的疼痛。
「雁兒!」程靖寒眼內通紅,三步並兩步地趕去救人。金吾衛忙著維持秩序、疏散人群,故將他一把攔下。誰知他全然無視,一個飛身衝破衛兵的阻礙。
「什麼人!」右金吾衛將軍見場面已幾近混亂,竟還有人不守命令,更是烏頭黑臉怒不可遏。
阿堅從袖中掏出了令牌,他定睛一看,頓時啞口無言。
程靖寒扯去了大氅,試圖撲滅兩人身上的火焰。可雁兒已先一步拉著她,順勢落入曲江。
水面上乍然而起的兩聲巨響,更是把民眾嚇得膽裂。惶惑不安中,連花船都漸次劃遠。
程靖寒急赤白臉,不待阿堅叫來救援,毫不猶豫地跟著跳了下去。
江水冰涼徹骨,雁兒不通水性,還拖了一個。兩人在水中浮浮沉沉,嗆了幾口水。透涼的江水幾近麻痹她的四肢,夜色愈發濃烈,她拼著一口氣,似乎伸手就能夠到岸,然卻遙不可及。
波濤涌動,她失了力,漸漸沉了下去。忽然有一雙手將她死死扯住,向岸邊游去。她的意識漸漸復甦,微微暖意湧上心間。
「雁兒!」她睜開眼,看見髮絲尚在滴水的程靖寒焦急地呼喚著她。
她用力擠出了一個笑容:「殿下。」
身畔的小娘子尚處於昏迷之中,阿堅正用力按壓著她的胸腹,希冀她能把腹腔中的水吐出來。
右將軍疾步走近,向程靖寒躬身作揖:「不知是襄王殿下大駕,您受驚了。」
程靖寒未置一詞。身邊傳來隱隱啜泣之聲。雁兒轉頭看去——先前的婦人正焦灼地盯著地上的人兒。
「咳——」地上的小娘子噴出一口水,終是醒了過來。婦人見狀抱起她,悲喜交織。婦人用絲帕細細在她額頭揩汗後,將她交給身邊的僕婦,自己起身向兩人走來。
「妾身在此謝過殿下和娘子大恩。若非二位相救,吾兒性命堪憂。」她屈膝致謝,雁兒忙起身還禮。
那婦人原是帶著她,穿梭在街道之上。誰知孩童生性貪玩,一時走丟,她與隨侍遍尋無果,再發現時,她已被制於高台之上。她氣血攻心,險些昏厥過去。
「娘子不必多禮。人平安無恙就好。只是不知娘子可是許尚書家眷?」程靖寒心中存疑,轉而問道。
婦人含淚搖搖頭,另一頭喚來醒轉的小娘子:「妾身是吳府上的,郎君官屬吏部郎中,這是家中六娘,閨名曼思。」她一壁解釋著,一壁讓吳曼思行禮。
他止住了她屈身的動作,和緩道:「快跟你母親回去吧。」
兩人再次謝過,便盈盈離去。
「你好些了嗎?」
她被大氅密不透風地緊緊裹著,緩緩點點頭。
「殿下,仆已備了車。夜起風寒,您與娘子落了水,不若就近去官署換身衣裳。」右將軍再次逮到了話機。
「將軍有心了。今日事發突然,君亦有公務在身,不敢勞煩,只借了這馬車,翌日讓僕從送還。」說罷,程靖寒扶起雁兒,讓她自己慢慢踏上馬車,他後腳跟了上去。
「好說。」右將軍作揖道。
一回秋溟居,僕從忙著起銚子燒水,備了乾淨衣衫,分別侍候兩人換了。
一碗薑茶下肚,雁兒才覺得五臟六腑真正和暖,她蜷縮在床榻上,程靖寒見僕從漸散,陰晴不定地盯著她。
「殿下,今日又救了奴一命。」
「你倒還有感念之心。你可知你今日魯莽?」
雁兒在床榻上跪坐,誠摯道:「奴知錯了。」
「既知錯了,便要有個認錯的樣子。」
雁兒愣了愣,心下思忖,莫不是又要挨板子。她正猶豫著不知如何是好時,程靖寒的聲音再度響起。
「過來趴著。」她心一緊,卻仍是老老實實地伏在他的膝上。
他將她安置在自己的雙腿之上,手臂懸空著,冷冰冰的空氣直接觸到柔嫩的肌膚。
「啪——」雁兒嚇得閉上眼,手下意識地抓上他的小腿肚。
「今日你貿然行事,是覺得孤會袖手旁觀麼?」
「不是……」然當下時刻,她確實未曾想過讓他相助。
數十掌落下,顏色似桃花粉嫩,但疼得卻不真切。
「殿下饒了奴吧。」雁兒心知他並不是真心責打,嘴上大膽討饒起來。
程靖寒果然停了手,雁兒悄悄起身,跪坐在他身旁。
「你躺下吧。」他見她怯怯的模樣,也生不起氣來。
她安分地躺下,程靖寒替她掖了被角。
「你雖是莽撞,倒也有幾分膽識,臨危不懼。」他看著她透紅的面龐,說了句溢美之詞。
笑意浮上心頭,雁兒面上卻假意平靜。
「孤先去了。你早些睡吧。」程靖寒見她闔眼,起身要走。
「殿下——」雁兒猛地從錦被中伸出手來,正好掣住他的玉佩墜,「等等……」
程靖寒回眸望著她。她青絲落肩,一雙眼裡秋波婉轉,胸前的雪白若隱若現。
「等什麼?」他回走兩步,欠身注視著她。
「等……等再走。」他的聲音低啞魅惑,雁兒心慌意亂,結結巴巴。
「你這是在邀寵還是求歡?」他嘴角掛上一抹淺笑。
雁兒紅了臉龐,程靖寒緩緩吻住她。兩人於燭光下耳鬢廝磨,難捨難分。
程靖寒將仍墜雲中的雁兒小心地安置在軟枕之上,在她的嬌唇上輕輕啄了一口。
雁兒不由得抓著他的臂膀,他啞然失笑。
「你是怕我飛了不成?」
程靖寒替她蓋好錦被,自己躺在她身邊。雁兒呼吸漸漸平復,她偏頭看見他如玉雕般的側顏,呆怔著。
他注意到她投來的目光,轉過頭來對她笑道:「看什麼呢?」
他伸手理著她的髮絲,雁兒試探著蹭上了他寬闊的胸膛,程靖寒手頓了頓,繼而撫摸著她的腦袋。
程靖寒下頜抵著她,緩緩開口道:「今日之事雖說是有驚無險,但下次不許了。」
他忽地換了嚴肅的語氣:「以身相抗乃是下策,以智取勝方為上策。若智不可得,以退為上。只有保全自己才有來日之光景。」
他發表一番言論,一時渾忘了雁兒許是聽不懂。
懷中的人兒只是輕輕點點頭,驀地反問道:「那殿下會怎麼做?」
「世人尋死大多是一時無法轉圜,若你能給他希望,他就不會死了。」程靖寒並未直接回答,「再不濟,真要火口奪人,孤會繞至他背後。」
雁兒沉默著,卻聽得他輕嘆一聲。
「怎麼了?」她略略抬頭。程靖寒手摟著她的肩,感嘆道:「可嘆那老翁便這般斷了性命。佞臣當道,苦了百姓。」
他心中鬱結,卻沒有再多說什麼。
一時間屋內安靜下來,寒風淒淒拍打著窗欞。
程靖寒盯著床柱上的雕花說道:「雁兒,此後你好好習字。孤若得閒,也會來教你。」
「女子雖不能如男子金榜題名、建功立業,但有些學識總是好的。」他補了一句。
「殿下,為什麼對我這麼好?」她情不自禁地問起。
他並不知她的心思流轉,愣了愣,慎重道:「許是你我有緣。望你不要辜負孤的一片赤誠。」
她咬著指節,強忍著沒有落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