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暗涌
2024-06-10 01:39:30
作者: 南君
長安城八街九陌、夜色斑斕。平福坊亦是軟香紅土、鶯歌燕舞、不絕如縷。謫仙樓居於道左,傍水而建,碧瓦朱檐,三重樓宇,占盡長安風流。而該酒樓最絕之處乃一賞月迴廊。
程靖寒穿過花木扶疏的庭院,緩緩拾級而上,由小廝領著進了攬月閣。
閣中兩男子正懶坐著,一著青色,另一著玉色,悠悠品著竹葉青,聽著珠簾後的湘竹撫琴,倒讓這綺麗之所平添幾分清雅。
「郎君——」兩人見了他,起身作叉手禮。程靖寒笑了笑,撩袍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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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郎端的會享受,每每都愛這風月絕佳之地。」青衣男子揶揄道。程靖寒輕笑一聲,默默飲下一杯。
「哈哈——」著玉色長衫的杜放撫掌大笑,也不分辯。他舉著白釉杯,朗聲道:「來,不才先敬您一杯!」
他又飲一杯。
「都說這秋夕之月要翌日來賞。只是吾看這月色雖好,郎君的臉色卻差。」杜放擱了酒盞,遞了個眼色。
「杜郎酒壺中空,奴去給郎君續酒。」湘竹離了琴凳,踩著碎步留下他們三人獨處。
程靖寒神色不豫,他起身推開閣內門扉,信步踱至迴廊之上。探出廊檐,月光傾泄而下,與河中倒影成雙。
「郎君有何心事,我猜不著。但君心有鴻鵠,吾心往之。」杜放緊隨其後,手扶上朱紅闌干。
「杜兄,我看吾應把我的字讓給你。君不若叫杜向之罷。」岳平秋的聲音從閣內傳出。
「少來打趣我。」
「吾有宏願,奈何時運不濟。倒不如杜郎,樂得逍遙。」程靖寒盯著天邊圓月,悠悠開口,「吾倒是真心實意期望汝能入仕,至少保得一方清明。」
杜放擺擺手:「哎,小可不才。不過向之天資聰穎、徹夜苦讀,來日春闈必能一舉得名,以後他怕是連正眼都不會瞧我囉。」
岳平秋不禁逗,登時紅了臉。
「這樣也好,以後我們一明一暗,你方唱罷我登場。」杜放說著逕自唱了起來,「對了,最近城中胡人來往頻繁,於西市開了數家酒肆,生意興隆得很,那裡的胡姬也頗有滋味……」
「嗯哼!」成日沒個正經,岳平秋尷尬地打斷了他。
程靖寒想到一出關竅,他側頭問道:「舒達此人如何?」
兩人目光交接處,竟有了一瞬的沉默。
「勃勃可汗第二子,手段非常,必要忌之憚之,以防來日之禍。」
他的心沉沉而落,眼下的歌舞昇平,不過是鏡花水月罷了。
「自郎君回京,底下暗流涌動。吾搜羅了不少情報。」杜放輕聲話道。兩人回身進了閣。
「你且細細道來。」程靖寒劍眉微動,手搭在膝上,神色反倒較此前閒適了些。
影影綽綽的燭光下,三個翩翩公子絮絮交談著。
「咕咕」,躺在閣中的雁兒聽著外面的鷓鴣叫聲,警覺地翻身而起。一個人影悄無聲息地越入她房中。
「阿布多!」雁兒貼著牆,將他拖於暗處。
他穿著夜行衣,遮著面容,若不仔細,一時認不出此人是塔倫。
「我奉主子之命,來給你解藥。」他掏出一檀木小盒,塞在她手上。
雁兒緩緩打開匣盒,一顆珍珠模樣的赤色藥丸靜靜地躺著。她拈起藥丸,一口吞了下去。
「主子讓你伺機接近三皇子。他說你好好做事,他必不會虧了你。」雁兒沉默著,眼眸有一瞬的黯淡。
塔倫說完舒達的旨意,瞬時換了柔和的語氣。
「你還好嗎?一切順遂嗎?」
雁兒點點頭。
「我其實……很擔心你。」他黝黑的面龐上有了一份憂色,「你進了長安,命就懸在這裡了。我倒是想替你來,可是主子不讓。」
「你一個男子,還是赤族人,自然不及我們方便。」
「對了,長安西市有家酒肆,若你有事,可去那裡尋人。」他附耳詳說著。
「千萬記得。」他叮囑道。雁兒默默點頭。
「等主子事了了,你就可以回來了。」他最後憧憬道,「曾經我們也是在草原馳騁,日日形影不離。」
雁兒勉強擠了個笑臉。她自記事起,便是奴隸身。雖有公主不時照拂,還有他相伴,讓她不至於太過悽慘,可終究是不得自由。他口中的往日時光,卻並非她心之所想。
她想要什麼?
一個連性命都不由自主的奴隸,此生還有什麼期望呢?
她閉上眼。幾日前程靖寒的粗暴肆虐,讓她心中陰雨連綿。
雁兒被調離內務所那日,適逢一場秋雨,小苕不舍地挽著她,雨絲打在她倆身上。
「你要好好的。」小苕噙著淚囑咐道。
雁兒見她眼淚撲簌簌地墜落,又好笑又不忍。
「姑娘,時辰不早了,殿下還在四福居等你。」阿堅好意上前提點。
小苕對著阿堅鄭重道:「請你好好照看她。」
阿堅暗自發笑。他抬眼瞧著小苕。她癟著嘴,正用衣袖抹著淚,圓圓的臉龐竟有幾分可愛。
「走吧。」
四福居位於王府西側,幾株西府海棠花期已過,只剩綠葉。四福居院中則種了梧桐,樹身甚粗,想來已有歷史。
雁兒進了正殿,未等程靖寒發聲,她便乖覺地跪下,於石磚地上磕了個頭。
「婢子參見襄王殿下。」
程靖寒見她前來,放下手中書卷,定定地看著這個瘦小的姑娘。
「起來吧。」他冷淡的語氣裡帶了一絲溫度,「孤調你來,是希望你能盡心盡力。留在內務所太過屈才……」
他的腦中蹦出這個詞,下一刻他意識到雁兒許是無法理解。果然她睜著眼,愣愣地看著他。
他的心跳了一下。
「罷了。還是那句話,安分守已便好。若是被孤查出有什麼,孤定不會心慈手軟。」
「是。」
他似乎並不想說這些,雁兒還端端站於正前方,書案上的茶正微微吐著白氣。
「你來。」他開口喚她,「替我磨墨。」
雁兒遲疑地來到他身邊,殿中十分安靜,她能清晰地聽到雨滴從屋檐上垂落。
她伸出手,執了墨錠,猶豫地向磨硯挪去。
「前日之事,孤要向你致歉。」雁兒手倏地一僵,如遭雷擊。
程靖寒側身望著她,見她表情凝滯,視線轉向院中青梧。
「那日孤失態了,一時沒有把持住自己,竟將你當成了宣洩的工具。」他說得坦蕩,雁兒心弦一顫。
「以後不會了。」程靖寒再度認真地看向她,「你若不願,我必不會勉強。」
她本是奴隸,任打任罰,也不會有怨懟之情。
從未想過,有朝一日他會為此道歉。
雁兒呆呆地轉過頭。他那雙桃花眼,似蠱般欲將人深深吸入,她的雙腿有些發軟。
她不記得自己是如何離開殿中的,只記得自己離去時捂著心口,因為那裡怦怦直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