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鬩牆
2024-06-10 01:39:21
作者: 南君
正安十三年八月既望,卯初,人們聞敲鐘聲打開坊門。長安城門徐徐而開,軍隊魚貫而入。
他讓軍隊回軍營待命,只帶了一騎親衛穿過東西坊,進了丹風門,下馬走至殿門口,他仰頭凝視宣政殿的匾額。晨霧散去,曙光斜照在他瘦削的臉上,粗粗長出的胡茬生了幾分剛毅之氣。
「三皇子榮歸,實乃國之幸事啊!」朝臣見了程靖寒,無不恭敬請安,恭維的亦不在少數。他只是淡淡一笑,並不多話。與此同時,吳內侍從殿中徐徐走出,向他點頭致禮,拉高嗓門宣告早朝。
朝臣噤聲進殿,程靖榮立在他右側,臉上是意味深長的笑容。
「兵馬大將軍何在?」皇帝俯視著眾人。
程靖寒向前一步行禮:「臣在此。」
他感覺到皇帝審視的目光灼熱。
時隔一年,靈越清秀的少年郎滿臉風霜。皇帝露出了慣常的微笑。
「你此次大敗赤族,平定北方,居功至偉。封為襄王,賜府邸,賞金一千兩。其餘諸將論功行賞。」皇帝頓了頓,「現戰事已平,襄王卸去大將軍之職,交還兵權印信。」
朝臣始有人竊竊私語。
「謝陛下。」程靖寒不動聲色,雙手奉上授印,立時便有內侍小心接過,置於案上。
「啟奏陛下,赤族獻上的美人不知該如何處置?」禮部尚書上前問詢。
「既是赤族的心意,朕收了便是。」皇帝眉眼彎彎。
「陛下,異域女子不祥。」諫官義正詞嚴,「況且臣聽聞,有一奴隸竟公然行刺,李副將命喪當場。」
「赤族竟如此膽大妄為!」程靖榮突然拔高了聲音,插話道。
程靖寒蹙眉,該來的果然躲不掉。
「稟陛下,臣一早已將她送交了刑部。」他字字鏗鏘有力,「然她殺人是實,其中卻有隱情。」
「什麼隱情?赤族奴隸,誰知道是不是細作?」程靖榮因李副將一事耿耿於懷,毫不相讓。
程靖寒面色一沉。
「好了,刑部已接此案,自有公斷。」皇帝擺擺手。
「陛下,臣還欲啟奏,關於立皇嗣一事……」諫官一旦張了嘴,再無盡頭。
皇帝顯然不耐煩了,他顧左右而言他,最後輕喝一聲:「今日早朝眾卿家辛苦。中秋夜宴必將好好犒賞。」
皇帝離去了,眾人議論紛紛。程靖榮湊上前來,滿面堆笑:「恭喜三哥大捷,得封襄王。」
程靖寒睨了他一眼,未置可否,徑直離去了。
「德性!」程靖榮收了笑容,腹誹道。
這邊廂襄王妃見程靖寒回府,眼角含笑,心下歡喜。
「恭喜殿下凱旋而歸。」
程靖寒微笑著進屋來,王妃替他除去外裳。
「妾讓人備了你喜歡的小天酥、炙蝦。這個魚羹湯是妾親自熬的,裡面放了西域進貢的白山參,你進了補補。」
「有心了。」他坐到案前,面前的羹湯正冒著熱氣。王妃含笑望著他,等他動著。一口湯入喉,他看著滿桌的珍饈,突然失了胃口。
他復又穿上外裳,邁步出門。
「殿下,是菜不合意麼?」王妃愕然,笑容漸失。
「孤適才想起還有公事未了,一時脫不開身,你先用罷,孤晚些回。」
「用飯了!」獄卒吆喝著,把食盤遞了進來。阿布多抬眼一看,粗面饃饃伴著幾根菜葉。她也不挑,拿起便吃。手腳上的鎖鏈伴著她的動作,發出沉重的迴響。
飯畢,她仰天躺在茅草鋪上。朦朧中好像回到七歲時,博濟格與她嬉鬧著,她銀鈴般的笑聲響徹草原。
那是她生命中難得的快樂時光。
「去了南國,記得我的話。」他粗糲的手掌摩挲著她的臉,順著身子一路下滑。她懵懵懂懂地點點頭。
他的手解開了她的褲帶,慢慢深入。
「阿布多!」
「啊!」她驚叫著醒來,冷汗涔涔。
眼前的人身著絳紫繡金大袖錦袍端坐在一邊,俊朗的眉眼間難辨喜憂。見了她甦醒,他眼神瞟向破碗上的菜葉,淡淡道:「這吃的都是什麼?」
似是問她,亦是質問獄卒。
她遙遠的記憶慢慢復甦,是他!
她並未作答,手不自覺地挪動一寸,又拖出了鐐銬的聲響。
「既一時出不去,便好好養著。」他揮手讓人送上了食盒。
「本王府上的廚子不擅北邊飲食,你便嘗嘗這京中的吃食。」他修長的手指扣了扣食盒,下人端出幾盤食碟,香氣氤氳而出。
她踟躕不前,心裡甚是狐疑。他也不急,悠悠地看著她,兩人相對無言。
「襄王殿下,刑部郎官即將提審要犯。」獄卒入內打破了沉寂。
「既然如此,孤便一道聽著。」他起身撣了撣袍上的灰,「你帶路吧。」
獄卒見他並無迴避之意,唯唯應和著。
阿布多起身,手腳的鎖鏈讓她差點一個趔趄。前方背對著她的襄王突然駐足。
「把鎖鏈去了!」語氣平淡卻不容置疑。
獄卒戰戰兢兢,兩下權衡,左右是提審。他咬咬牙,上前解了鎖鏈。
沒了桎梏的阿布多頓覺身子輕盈了許多,腳步也快了幾分。
「不知襄王親臨,下官失禮了。」刑部侍郎起身向靖寒作揖,「只是這刑部審案枯燥冗長,不若郎君先行回府。」
「可巧本王今日無聊。」程靖寒笑了笑,撩袍坐下,「此案本王到底也算個證人。」
侍郎尷尬地笑著,只得做回主座。阿布多並未細聽兩人言語,她環顧四周,獄卒一臉肅靜地站立著,腳下墨灰的石板磚透著寒氣。
「罪犯阿布多!」侍郎清了清嗓子,阿布多被身後的獄卒按住肩頭,膝蓋磕在堅硬的地磚上。
「你當眾謀害朝中大員李副將,所為何求?」
阿布多愣了愣,認真磕頭道:「奴不善中原話,大人說話太複雜,奴聽不懂。」
氣氛瞬時鬆弛下來,一眾人強自憋笑。侍郎臉上一陣青白,他嘴唇嚅動著,用力拍下驚堂木。
「本官是問你,為什麼要殺人?」
「他對我動手動腳的,還想要碰我的主人,我自然是要殺的。」她理直氣壯,大義凜然。
「哼!」又是一下驚堂木,「殊不知是你們赤族派了殺手,故意禍亂朝綱?那個美人是不是也是計劃的一部分?快快從實招來!」
她一臉茫然地望著他,侍郎愈發動氣。
「早知你不會輕易招供,便讓你吃吃苦頭!來人,先杖責五十。」
「且慢——」程靖寒出聲了,「黃侍郎話沒問上兩句,怎地就要動起刑來?」
「自然是那奴隸臉厚心黑,不用點非常之手段,怎麼呈供呢?」身著玄色官服的程靖榮突然現身,接過話道。
「這個奴隸本就是死罪,若是能逼問出些別的,便是意外之喜。」他湊近程靖寒,低聲慢語,「三哥適才封了王,這案子既有人擔著,吾勸三哥還是袖手旁觀的好。」
程靖寒沉默了。若是此時強行救下,便是公然與他對抗,阿布多也逃不脫死罪。
「打!」見靖寒再無異議,程靖榮露出自得的笑容俯視著阿布多。
獄卒取來三尺五寸的刑杖,將她一把推倒,扒下她寬大的灰色囚褲,重重地打下。
「一!」響亮的報數聲和著板子沉悶之聲,·疼痛傳來。她咬唇,才沒叫喊出來。
五下板子,板痕清晰可見。獄卒換了人,又是一下。她用手抓著地,似要轉移痛苦,可板子總能穩穩地落下。
汗漸漸沁上她的額頭,髮髻鬆開,褐色的髮絲散落,她微微抬起頭,看向堂上的三人。
「停!」黃侍郎前傾,支在案上,「你可是要招供?」
此時刑杖過半,她原本柔嫩的肌膚已是腫脹變赤,白痕斑駁。
汗洇濕了地面,她用手掌勉力撐起,慘白的雙唇上咬出了血跡。
「你們南國這麼不講理麼?」她譏笑道,「他本就該死!」
黃侍郎氣得橫眉倒豎:「繼續!」
程靖寒拳頭緊攥。幾聲報數後,血慢慢滲出,阿布多的腰被牢牢按住,她壓抑著呼痛聲,幾近昏厥。
而程靖榮顯然不打算放過她,他悄聲吩咐著獄卒。獄卒點頭哈腰,不多時端來一盆水向她澆去。
「啊——」鹽水浸透傷口,和著血水,淋淋濕了一地。她一時禁受不住,喊叫出聲。她旋即死死咬住了自己的小臂,再不發一聲。
程靖榮猶顯未足。再打下去,怕是她熬不住。程靖寒猛然站起,喝道:「夠了!」
迎著靖榮戲謔的目光,他對著黃侍郎,語帶警示:「死刑是要送至大理寺終審的,黃侍郎記得掂量掂量手中官帽的分量。」
「罷了,我也累了。」程靖榮瞥了眼地上打顫的阿布多,慢慢俯下身,「早晚都是要死。何必還要受這皮肉之苦?你把該說的說了,畫了押,我必好酒好肉招待。」
「六弟這是要誘供?」
「三哥此話從何說起?」程靖榮笑道,「倒是你對她處處維護,為弟很是不解。」
程靖寒避開他銳利目光,不經意間再次與阿布多對視。她虛弱地趴在地磚上,渾身透濕,閃爍的琥珀色眼眸里仿佛寫著:「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