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欲離難去
2024-06-19 21:52:20
作者: 黃易
走不了兩步,前方一扇門「咿呀」聲中張開,祝秀真以舞蹈的曼妙姿態,蓮步輕搖地走出來,攔住項少龍的去路,眼神幽怨又似乞憐地道:「沈管事有空嗎?」
項少龍當然不會蠢得相信這些歌姬的任何表情,蓋因她們無不是演戲的第一流專家。
不過縱使董淑貞和祝秀真曾布局害他,現在比較清楚是怎麼一回事後,他對她們不但沒有怨懟,還大感憐惜。
說到底,她們都是在男權當道的社會裡為追求自己理想掙扎求存的女子,雖然手段過分,但也是逼不得已。只恨自己身為東方各國的頭號公敵,自顧不暇,縱想幫她們亦是有心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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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他想到的只是如何脫身,不用捲入牽涉到多方面的漩渦里。他尚未來得及回答,祝秀真已扯著他衣袖,硬把他拉進房內去。
忽然間,項少龍清楚感到自己成為歌舞姬團內,分別以鳳菲和董淑貞為首的兩大派系間鬥爭的關鍵。
無論鳳菲想脫身退隱,又或董淑貞要繼承鳳菲的位置,均須通過他這掌管一切的「下人」去部署安排,而他更是對外接觸的橋樑。
他現時的角色有點像二十一世紀超級巨星的經理人,又或劇團的經理。若沒有他的合作,鳳菲和董淑貞均變得無牙無爪,什麼花樣都變不出。
以前張泉和沙立得以一親董淑貞和祝秀真的香澤,原因正在於此。豈知給鳳菲利用張泉和沙立間的鬥爭,連消帶打地一下子粉碎了董淑貞和祝秀真的優勢,把最重要的職位交到他項少龍的手上去。
這時他更有點明白為何鳳菲容許張泉留下來,此乃非常厲害的一招棋。因為張泉與董淑貞既有曖昧關係,使董淑貞很難當著張泉的眼前明目張胆地來勾引沈良。唯一方法只有聯合張泉來迫害他,那自然會逼得沈良更靠攏鳳菲。
假設董淑貞真的撇掉張泉,後者走投無路下,說不定反會向鳳菲投降,出賣董淑貞的計劃和秘密。
至於祝秀真本是倚仗沙立,沙立一去,遂變得孤立無援,只好投向董淑貞,任她擺布。可是只要她再有憑恃,可能又會與董淑貞爭奪繼承者的位置。
不過可能鳳菲、董淑貞和祝秀真皆不知道的是張泉早被人收買,正密謀不軌。
目下的形勢是鳳菲籠絡不了他,董淑貞試圖陷害他又告失敗,張泉當然更不能打動他,一時成膠著之局。最可笑是他一心只想脫身。
如此錯綜複雜的關係,電光般掠過他腦際時,祝秀真關上房門,轉身把他摟個結實,俏臉埋入他胸膛里,情深款款地道:「你怎可對秀真如此無情?」
項少龍清楚感覺到她動人肉體高度的誘惑力,心中泛起憐意。雖明知她是虛情假意,不由生出同情之心。
他沒有反擁她,也沒有把她推開,昂然站立,淡淡道:「秀真小姐不須如此,有什麼吩咐,儘管說好了。」
祝秀真仰起俏臉,竟已梨花帶雨,悽然道:「我很害怕!」
項少龍想不到她有此一招,心中一軟道:「秀真小姐!」
祝秀真把俏臉埋在他比一般人寬闊得多的胸膛上,悲切地哭起來,把他襟頭全染濕了。
項少龍慌了手腳地連哄帶勸,扶著她到軟席坐下,任她摟緊脖子坐入懷中,又為她拭掉熱淚,她才止泣收聲,只偶爾香肩抽搐。
他幾可肯定她是戲假情真。情當然不是愛他之情,而是對己身命運茫然不知的驚恐之情。
祝秀真悽然道:「你該清楚大小姐已準備解散歌舞姬團,且準備把我們送人套交情,好使自己可以安然脫身。」
項少龍愕然道:「竟有此事?」
祝秀真道:「此事絕對不假,以前團內有好幾位姊妹,離團嫁入豪門後,遭遇都很悽慘,有人活生生給大娘打死,有人因主子丟官抄家成為官妓,遭受冷落已是天大幸運。秀真情願死去好了,這樣的活罪太難受。」
項少龍皺眉道:「你們都是大小姐買回來的嗎?」
祝秀真悽然點頭,悲切道:「不要看她表面待我們這麼好,只因我們尚有利用的價值,可助她博得天下第一名伎的美名。事實上她只會為自己打算,而我們則是她的工具。」
項少龍知她六神無主,才會如此傾訴心內的恐懼。心中暗嘆這時代女性的悲慘地位,又大感有心無力,道:「你這麼坦白,不怕我向大小姐出賣你嗎?」
祝秀真苦笑道:「什麼男人我沒見過,你是那種天生正義的人,開始時人家看錯你,現在再不會犯同一錯誤,所以只好厚顏求你。」
又嘆道:「我們小女子對團外的事一無所知,離團後寸步難行,只能任人擺布。」
項少龍道:「可是你終要嫁人啊!」
祝秀真在他懷裡仰起猶帶淚痕的俏臉,輕輕道:「最好當然是不用嫁人,我們人人有豐厚積蓄,足可一世衣食無憂,但卻須有人為我們做妥善安排,現在沙立給大小姐趕走,只好求你。」
旋即垂頭赧然道:「就算要嫁人,誰希望被對方知道自己當過歌舞姬?秀真寧做窮家子的正室,死不做豪門的媵妾、賤婢。」
項少龍心中恍然,此正是關鍵所在。
歌舞姬團內有野心者如董淑貞,目的是要取鳳菲而代之;沒野心的如祝秀真,則希望憑這些年來的床頭金,過點自己選擇的理想生活。無論何種目的,都是想獨立自主,把命運儘量掌握在自己手中。
他首次認真考慮縱使可輕易脫身,是否狠得下心腸離開,置她們於不顧?
最佳選擇是安排她們到秦國安身立命,一來那處不會直接受到戰爭的蹂躪,更重要是他只要說一句話便沒人敢欺負她們。
這群姿色出眾的美女,若願意的話,他還可為她們安排好歸宿。問題是他眼前自身難保,團內又明爭暗鬥,加上張泉這內鬼,在困難重重的情況下,他是否仍有相助之力?
他決意先試探祝秀真的真誠,輕輕道:「沙立是因我而被逐走,你沒有想過為他向我報復嗎?」
祝秀真嬌軀微顫道:「原來給你看穿,難怪不肯來哩!秀真謹此賠罪,任憑處罰。」
項少龍當然不會「處罰」她。還下了決心不可與團中任何女子發生肉體關係,以免惹上情孽。
就在此刻,他決心盡力令這歌舞姬團的可憐女子,都能各自達到心頭的願望,當是為這時代的男人補贖少許罪過好了。
他好言婉拒祝秀真的獻身,回房把事情向肖月潭說出來。
肖月潭點頭道:「雖要冒點風險,但大丈夫立身處世,自該有不畏艱難的膽識胸懷。事實上我對她們都很同情,可是自問又力不足以保護她們。假若能安排她們安全地到咸陽去,不但你可以回家與家人團聚,她們亦可獲得安身之所,確是兩全其美的事。」
項少龍皺眉苦思道:「鳳菲顯然有她的打算,她是不會告訴我們的。」
肖月潭笑道:「她這麼倚仗你,自然在她的計劃里你是其中重要的一環。只須看她吩咐你做什麼事,該可尋出蛛絲馬跡。現在首要之務,是要與團中所有人混熟,像你指揮軍隊般如臂使指,做起事來便容易應付多了。」
項少龍嘆道:「現在沙立的人都投向張泉,大部分人視我如仇敵,表面尊敬,暗裡恨不得我塌台。此為眼前最大的煩惱,沒有一段時間,怎贏得他們的信任?」
肖月潭哂道:「張泉這種小角色,拿什麼來和我們斗?只要我一句話,可教他永遠消失。不過最好先找出他為誰辦事,知彼知己,才能取勝。」
項少龍道:「除非用刑,否則他怎肯招供?」
肖月潭失笑道:「若說陰謀手段,還是老哥我比你在行。用刑乃下下之策,況且他胡亂拿個人出來搪塞,我們亦難辨真偽。哈!我卻有個精彩的方法,不但可去掉張泉,還可收買人心。」
接著附耳對項少龍說出一番話。
項少龍聽畢嘆道:「幸好打一開始你便是我的好朋友,否則我可能已輸給呂不韋。」
午後大雪從天而降。船隊此時離臨淄只有十個時辰的水程,明早便可抵達齊國文化薈萃的大都會。
項少龍改變主意,設法掌握歌舞姬團的運作,連過往的帳簿也不放過,始知原來歌舞姬團不但收入豐厚,只是各國權貴的禮物竟裝滿四十多個箱子。誰能娶得鳳菲,等若平添一筆幾達天文數字的財富,名副其實的財色兼收。
張泉雖說鳳菲有秘密情郎,可是他卻不大相信,或許是張泉的想當然吧!
晚飯後趁鳳菲排舞的時刻,項少龍主動去找張泉說話。
張泉見他來,喜出望外道:「我正要去找你。」
坐好後,項少龍接過他遞來的茶杯,低聲道:「今早大小姐找我去,許以百塊黃金的報酬,又說可推薦我到齊國做事。坦白說!人不外求名求利,加上大小姐又對小弟有提拔之恩,換了張兄是我,肯拒絕嗎?」
張泉臉色微變,好一會兒才道:「我背後的人是出得起資財的人,其身家更非鳳菲能比,不過我要向他先做請示,才可以肯定報酬的數目是多少,保證不會少於一百五十塊黃金。」
項少龍暗忖這麼說,此人若非齊人,必是來臨淄賀壽的某國使臣,否則張泉怎能向他報告此事。
他當然不會滿足於這個情報,搖頭道:「張兄不用多此一舉!錢財雖重要,但功名更是我夢寐以求的東西。大小姐交遊廣闊,誰都要賣點面子給她……」
張泉打斷他道:「沈兄是明白人,當知現時若論強大,莫過於秦,我這主子正是秦國舉足輕重的人物,沈兄若要謀得一官半職,只有隨我去投靠他,否則恐怕位子未坐穩已成亡國之奴。」
項少龍心兒劇跳,幾可肯定此人是呂不韋。
以呂不韋的好色和占有欲,鳳菲又曾到過咸陽,這傢伙不見色起心才怪。憑他的財勢,要收買張泉這種小人物還不是手到擒來。而呂不韋剛好要到臨淄去,各方面情況吻合下,故可斷定此人必是呂不韋無疑。
巧取豪奪,不擇手段,正是他的本色。
不過他有田單照顧,應付起來確不容易。
裝作大訝道:「此人究竟是何方神聖?」
張泉嘆道:「若可以說出來,我早說出來。但若我張泉有半字虛言,教我不得好死,如此沈兄可放心吧!」
項少龍道:「『鳥盡弓藏』,若他得到大小姐後反口食言,我和張兄豈非不但一無所有,還要賠上小命兩條。」
張泉嘆道:「你的形容非常生動傳神,不過卻大可放心。此人出名滿門食客,比你的舊主無忌公子還愛招羅各方名士豪傑,怎會沒有容人之量,沈兄大可放心。」
項少龍道:「此事張兄只能以空言保證,這樣吧!先教他下一半訂金,收妥後,我才放心和張兄合作。」
張泉如釋重負道:「該不會有問題。不過莫說我沒有警告在先,若沈兄收了金子卻沒有為他辦事,保證不能生離臨淄。」
項少龍笑道:「大丈夫一諾千金,幸好我仍未答應大小姐,只是在敷衍著。」
張泉欣然道:「這樣最好。現在沈兄不妨與大小姐虛與委蛇,弄清楚誰會幫她,又或誰是她的姘頭,那我見到那人,好有點交代,向他索財都容易一些。」
項少龍笑道:「收到錢,我自然把得來的消息奉上,張兄是明白人,當知交易的規矩是一手收錢,一手交貨。」
張泉拿他沒法,只好答應。
項少龍心中好笑,想不到來到齊國後,還要暗裡和呂不韋斗上一場,此事保證可令肖月潭非常興奮。
他們是深悉呂不韋性格和手段的人,已有了《孫子兵法》所說「知彼知己」的有利條件。反是呂不韋對他們這對敵手卻一無所知,故雖有田單幫手,仍未必可占上風。
更精彩是田單本身正陷於本國的鬥爭中,加上鳳菲乃人人爭奪的目標,若他和肖月潭好好利用這種形勢,說不定可大玩一場,勝他漂亮的一仗。
想到這裡,哪還有興趣和張泉糾纏下去,告辭離開。
踏出房門,走不了兩步,給人在背後喚他,原來是繃著冷臉的小屏兒。
項少龍停下步來,小屏兒來到他身前,冷冷道:「你是否由張泉處出來?」
項少龍只好點頭。
小屏兒不悅道:「你究竟在弄什麼鬼,是否想出賣大小姐?」
項少龍看她神情,知鳳菲已把今早自己的表態告訴了她,使她大受傷害。不過長痛不如短痛,只好任她如此好了。低聲下氣道:「我怎會是這種人?這處不宜說話,小屏姊是否有事找我?」
小屏兒雙目一紅,跺足道:「誰要找你這狠心的人?是小姐找你。」
項少龍心中一軟,柔聲道:「聽我解說好嗎?我……」
小屏兒掩耳道:「我不要聽。」
話尚未完,情淚奪眶而出,哭著去了。
項少龍只好搖頭苦笑,就算狠心亦要來一次,他實在不想再有感情上的牽纏負擔。
鳳菲不是在排舞嗎?為何要見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