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生(十二)
2024-06-08 08:39:33
作者: 貓子不二
在幾經協調之下,顧星終於得到了一次跟隨律師一起前去探視張蒙的機會。在見面前,顧星心中多有不忍,想來曾經在女監採訪時,每次碰見張蒙總會站下腳聊上幾句。
那是個樸實親切、但又被生活壓彎了腰的可憐女人。雖然她從不曾親口對顧星說過自己的婚姻家庭生活,但看見她辛苦工作的模樣,以及習慣性忍氣吞聲的姿態,沒有人會懷疑,她在家中也並不幸福。
現在這個可憐的女人又遭遇了這樣可怕的事情,難以想像她如何能承受住這樣的打擊?然而,當張蒙在警察的陪同下出現在他們眼前時,顧星幾乎不敢相信眼前所看到的場景。
張蒙看起來很好。也許如此形容一個尚在看守所內、等待法庭判決的嫌疑人並不合適,但她整體呈現出的感覺和氛圍,只會讓人不由得做出如上判斷——她穿著看守所內的衣服,非常整潔,好像比以前稍胖了些許,臉色紅潤起來。
更重要的是她的眼神,她用一種堅定有力的眼神注視著顧星,面帶笑意,大步流星走過來,在桌前坐下。
她沒有絲毫的緊張、侷促,甚至是以這種方式跟顧星見面的尷尬,她反倒主動打招呼,「這不是顧記者嗎?怎麼,你現在想要採訪我?」
顧星倒有些尷尬,她解釋說,自己從女監聽說了她的情況,很擔心,想來問問有沒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如果有什麼隱情不妨告訴她,畢竟她在媒體工作,說不定能寫成一篇報導,吸引公眾的關注。
「我很好,現在有律師幫我,一切就交給法律吧,」張蒙笑著說,她的口吻並不像曾經那樣唯唯諾諾,反而像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長輩,奉勸顧星不必為自己操心,「該說的我已經都對警察說過了,你還有什麼想知道的內情?」
顧星忙說,「拋開案子不談,你可以講講你跟你丈夫何輝之前的相處怎麼樣?比如,他有沒有經常打罵你?有沒有威脅過你,說過類似『我要淹死你』之類的話?
「還有,我知道的,他長期沒有工作,這些年都是你在掙錢養著他,你把這些故事都講出來,最好多一點細節,這樣報導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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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別人就會同情我,是嗎?」張蒙問。她臉上流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那神情在顧星看來相當陌生。
顧星說,「也可以這麼說,但最重要的是要讓公眾明白,一直以來你有多麼痛苦……」
「我想公眾並不會明白的,」張蒙冷笑著說,「只要針不扎在自己身上,人就不會明白到底有多疼。況且就算他們明白了又能怎麼樣?他們會幫我嗎?還是只不過把我當成茶餘飯後的談資?
「就好像顧記者你一直以來所拍攝的那些女犯人,你以為你做的是什麼?幫助她們嗎?實際上沒有任何一個犯人因為你的拍攝而獲益,恰恰相反,很多人甚至不堪其擾。
「因為原本她們出獄之後還可以重新開始,但你拍攝並且刊登的那些照片,就像為她們製作了一個恥辱柱,要把她們永遠釘在那上面。說到底,你只是在犧牲別人,感動自己。」
顧星完全怔住了。此前雖然也遭遇過各種各樣的批評,但她從未想過會從這樣一個人口中說出這樣一番言辭犀利的評語,並且每一個詞都能精確地打擊到她的痛處。
顧星甚至在想:難道我真的是如此?我一直以來自認為有意義的偉大事業,其實不過是廉價的自我感動?而更糟糕的是,我連實現這種自我感動都要建立在對別人的傷害之上?我竟然一直在做這樣殘忍的事?
張蒙沒再理會她,轉過臉對著律師聊了起來。律師告訴了她何輝接受催眠調查的事,張蒙陷入沉思。
律師說,「如果你有意願,我們也可以安排一次類似的取證,這樣對你而言更公平。」
張蒙問,「也找跟他同樣的那位催眠師嗎?」
律師點頭,隨即壓低聲音,「那位催眠師的情況我們掌握……」
張蒙會意,隨即點點頭,「我考慮一下。」
她的語氣如此乾脆利落,再次讓顧星感到訝異。就在她將要起身離開會面室時,顧星抓住機會叫住了她,「我想再問一個問題,你認識胡安嗎?」
張蒙緩緩轉過頭來,神情里流露出明顯的敵意,「你什麼意思?」
顧星明白自己已經找到了關鍵,「請你誠實回答,你是不是跟那個作家有聯繫?是不是她跟你說了一些什麼,所以你……」
「胡安是一位我很崇拜的作家,」張蒙說,「她的作品給了我很多人生的啟發,我也推薦你去讀。僅此而已。」言罷,立刻走開,片刻不留。
十三仙開始閱讀胡安出版的這本書《與一種人生相遇》。
如同她的網絡小說一樣,語言很明快,輕鬆已讀。而相較於小說中時常寫到的犯罪案件或靈異事件,這本書中幾乎都是寫生活中的小事,頗有雜記、散文之感,看起來倒覺得更加舒心。
十三仙將她讀到過的重點段落一一做出標識,的確就跟胡安平時經常掛在嘴邊的「順勢而為」一致。她在書中講:許多人的人生都處在逆來順受的境地里,為此飽受痛苦和屈辱。
一直抱著「苦盡甘來」、「守得雲開見月明」的心理,問題就能真正得到解決嗎?其實不然。一味地忍耐下去,就只會永遠陷於無助的境地。
所以應該轉換思維,相信所有不快樂、不美好、令人感覺不舒適的事情一旦發生,其實就是宇宙在對你發出信號,提醒你,現在大勢已變,你應該順勢做出改變。
胡安並沒有明確給出「改變」的方法。只是很概括性地寫道:也許,符合當下發展勢頭的改變方式,只有那一種。但
每個人都不可能一開始就尋找到最正確的答案。這時候就需要傾聽自己的心聲,並且勇於做出嘗試。
也許有人會害怕,萬一做出改變之後,情況大不如前怎麼辦?又或者質疑自己的能力,覺得自己太弱小了,對很多事情都做不到該怎麼辦?其實這都是因為缺乏信念所導致的。
要找到勇氣,找到自己活下去的信念,這樣才能與真正美好的另一種人生相遇。
在這本書的後記中,胡安甚至寫了這樣一段話:如果你正在尋找信念的迷途之中踟躕不前,也歡迎你寫信給我。我願意作為你永遠的傾聽者與朋友,在你需要的時候,盡我所能,給予你靈魂上的陪伴與引導。
十三仙心想:寫到這裡,到底是擺出了「狐仙」的姿態。
不過說到底,如果正是處在人生低谷期的人,看到此書,想必一定會很受觸動,繼而產生跟作者進一步交流的想法也很正常。
特別是東渡河女監里的那些犯人們。
她們是戴罪之身,其中不乏對生活絕望之人,也有很多人對未來的道路十分迷茫,胡安的出現,儼然一個靈魂導師般的人物,她們一定都很願意向她靠近。只是其中有多少人會被她利用呢?想到這裡,不免心寒。
此時手機響起,是沈天青打來電話,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虛弱,開口就問,「我現在感覺不太好,你可以……來接我嗎?」
十三仙急問,「你在哪裡?」
沈天青回答,「上次我們一起觀摩了對何輝的催眠取證,我就在催眠治療室這裡……」
十三仙驚異,「你怎麼又去林素子那裡了?又是沈西來逼你?他們對你做了什麼?」
沈天青說,「不,你先別擔心,這次是我主動來的。準確點說,是我主動請求林素子小姐對我實施深度催眠,看能否幫助我想起關於我姐姐被殺時候的記憶。剛才,我們結束了第一次催眠。」
十三仙屏息凝神,聽見他沉默了半晌之後,又往下說,「結果,我們一無所獲。現在,我只想回去休息。我希望你能來陪我。」
十三仙連聲說好,但聽筒顯然被林素子接過,她的聲音傳來,「林小姐,我知道你是沈公子非常重要的朋友,如果你能來陪他的話,我想我們說不定可以進行第二次催眠,再試試看。」
「可是他現在已經很不舒服了,讓他休息不行嗎?」十三仙質問。
「他之所以不舒服,並不是因為疲倦,而是因為很沮喪,」林素子解釋,「因為我們剛才的催眠並沒有成功,我使用了很多方法,但是他始終無法進入被深度催眠的狀態,而我也不想再通過藥物的方式。
「我認為,沈公子之所以會呈現出這種現象,恰恰是因為他內心對於我們即將要回憶的那段過去非常敏感,因此極度戒備。所以,如果現場能夠有一個他充分信任的人陪伴,或許就能催眠成功。」
十三仙躊躇,「對不起,我想我還是不太相信你這種催眠取證的方式。」
林素子說,「打個比方吧,人的腦海就仿佛一間巨大的樓宇,裡面有各種各樣的房間,放滿了各種各樣的東西。
「平時,因為精力有限,我們只會點亮某幾間房間裡的燈。對於一些格外重要的、甚至會對自身造成傷害的東西,就放在最深處、最黑暗的房間裡。
「我要做的就是點亮那裡的燈,而這需要你的幫助。行嗎?」
十三仙起身,「我還是先去了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