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尾(三十三)
2024-06-08 08:39:05
作者: 貓子不二
袁梅是在一大清早就接到陳莊洪打來的網絡視頻電話的。陳莊洪這人不愛早起,這意味著事態嚴重。袁梅對他很了解,剛去菲律賓的時候,她做過一段時間陳的情人,後來不做了。因為陳說,公私要分明,袁梅更適合處理公事。
陳莊洪講,「我已經到了彭城,距離你不遠。」袁梅一愣,以為他要跟自己見面。但陳莊洪說,「見面有風險,現在你一舉一動都有人盯著,你知道吧?」
袁梅說,「當然,而且是兩套人,不知哪套可信?」陳莊洪放聲大笑,指了指自己桌上的小提箱,那裡面裝著一把精巧的小手槍,袁梅不懂型號。
但是知道陳這幾年遇到重大事件都會帶在身上。陳莊洪說,「這個才是可信的,別的一概狗屎。」「狗屎」這個詞他用英語說,顯得文雅一點。袁梅點了點頭,好似很明白的樣子,其實心有戚戚。
陳莊洪吩咐她,今天下午從三點鐘開始清客閉店,店員里已經安排好了人。「到時候會有人來找你,你記住,如果不是這個人,」
說到這裡,他發來一張照片,上面是個小個子的男人,看起來很健壯,寬肩膀上搭著一件警服,「如果不是他來找你,你就什麼也不要談。對方如果問你有什麼要求,你就說,你只能跟這個人說話,他姓方,叫方舟。」
陳莊洪的普通話還是不標準,說到「舟」這個字有些不確定,他問,「別人說他這個名字的意思是很大的船,是嗎?你解釋解釋。」
袁梅說,「『舟』原本是小船,但『方舟』就不一樣了,諾亞方舟的故事你知道吧,他的名字就是那個意思。」
陳莊洪點點頭,「他本人好像也是一副拯救蒼生的嘴臉,很合適。總之你要在最短的時間內搞清楚,他手上是不是又關於我的情況,如果他已經懷疑我了,那我們就除掉他。店裡我已經安排了人。」
袁梅有些擔憂,「你說過,下一步我們轉移的方向首選彭城,現在跟當地警方作對,是不是不太好?」
陳莊洪說,「你以為我想嗎?之前小瞧了他們,以為有人看管,他們就能老實一點,沒想到他們的專案組已經查到沈跟林了。你很了解沈有多自私,他不會保我們的。」
袁梅插嘴,「可是林不得不跟我們合作啊,他女兒……」
陳莊洪搖頭,那表情像是再說不要再提林的女兒。於是袁梅接著問,「你怎麼能確定下午先來找我的人一定是警察,而不是別的人呢?」
陳莊洪目光銳利,「你以為會是誰?」
袁梅說,「我兒子」。此前沈天青在店外徘徊過數次,她看見了,也曾想過走出去主動跟他搭話,但還是出于謹慎沒這麼做。但袁梅認為自己的兒子是值得信賴的。可是陳莊洪還是搖頭,袁梅賭氣一樣地說,「反正你就是不信任中國人!」
陳莊洪說,「不,我只是不信任男人。不僅中國男人,各地方男人都一樣。當年你女兒,本來她有機會跟你一起走的,她會有出息。換成她,我就信任了。」
袁梅沒再說話。陳莊洪又對她說了幾遍注意安全,以及如果方舟親自來了,就跟他到窗邊坐下,便於他在外面安排的眼線監視。至於談什麼,倒是不必她準備。
方舟一定有很多問題要問她。這時候袁梅只需要扮演好一個傷心母親的角色即可:當年她無法忍受丈夫沈西來的自私和冷漠,丟下一雙兒女遠赴澳門,改名換姓希望可以重新生活,但隨著年齡的增長,對兒女的愧疚也越來越深,特別是半年前,聽說了女兒沈思月的屍骨挖出來,更是痛不欲生!
這時候最好再掉幾滴眼淚,然後說,身為母親沒能保護好自己的孩子,實在愧對這個身份,所以才一直沒有主動跟沈天青聯絡過。對於沈家的事情,一概不知。
陳莊洪對於他為袁梅寫好的這個劇本很滿意,他甚至笑了笑,說,「安琪,你下午記得把留在店裡的私人物品收拾一下,晚上就跟我一起走吧。這次我們也不去澳門,我們一起回F國。」
袁梅中午來到店裡,她今天情緒不佳,發現店員已經換了人。只剩其中一個叫費伽的,是她從澳門帶來的得力助手,也是陳莊洪的心腹之一,還在前台指揮收銀。
袁梅走過去,看見費伽沒有穿工裝褲,穿了一條黑色運動褲,想來他已經做好了下午要動手的打算,心裡暗叫不好。費伽說,「安琪姐來了?今天不忙,我們早點做完下午消毒。」
袁梅點頭說,知道了。她趕快進入員工休息間裡。這裡有兩個儲物櫃的格子裡裝滿了她的東西,她想要儘快收拾一下,總之不管陳莊洪會不會真的帶她走,今天下午之後,這地方是肯定不能待了。
第一個格子裡放了一張女兒沈思月的照片。因為太舊了,卡在一個卡通相框裡拉不出來,所以她乾脆隨身攜帶相框。照片裡沈思月九歲,上小學,綁兩個麻花辮,背著書包轉過臉來柔柔地對著鏡頭微笑。
那個年紀的女孩往往還不會運用這種笑容,可是沈思月會,無論什麼她都比同齡人知道得更早。袁梅非常喜歡女兒的這個表情,在結婚之前的沈西來臉上也曾經看到過原版。
袁梅能從這個表情里獲得一種安全感,所以什麼都能對女兒傾吐。可是兒子就不同了。
懷沈天青的時候她孕吐反應強烈,生產也不順利,總之非常遭罪。人都說這樣生下來的孩子往往容易養活,沈天青也確實如此,很快就生得人高馬大。
可是他顯然過分天真了。有一段時間,袁梅注視著一雙兒女會在心裡想,弟弟很傻,只能祈禱他傻人有傻福。而這時候沈思月總能看穿她的心思,還會主動趴到她耳邊小聲說,「媽媽你放心吧,以後我一定會保護好弟弟的。」
平心而論,袁梅認為,沈思月的早慧某種程度上跟沈西來的陰鬱有關。生意場上,他是純粹白手起家,不像林春山多少還有些家底,所以對人的算計往往更大。
公司的生意開始有了起色之後,沈西來幾乎每天都在工作和應酬,回到家裡就是烏雲壓頂,有時想要發泄情緒就會無事生非。他很快發現整個家裡只有女兒沈思月是他的對手。
每當他故意發火、大吼大叫,沈思月也不哭,只是溫柔地注視著他,說起話來毫不慌張,一字一頓,不疾不徐地把事情講清楚。
這對沈西來而言,類似於一種權威的挑釁,他曾不由分說把沈思月塞進壁櫥,然後死死把門拉上,不許她出來。她就一個人安靜地呆在黑暗中。過後袁梅終於掙得機會衝上來拉開門,發現沈思月居然睡著了。
她聽見聲音然後醒來,平靜地走出壁櫥,走到沈西來跟前,跟他同桌吃飯。她看起來沒有額外的情緒,不愛也不恨。沈西來一開始感到恐懼,因為袁梅看到他用怯懦的眼神打量著女兒。後來他開始感到喜悅,因為斷定女兒會是大材,長大後一定能夠為他所用。
回想起來,袁梅只見過女兒大哭過一次。那時彭城的幾個財團開始跟外商合作,談到了一些灰色交易。沒想到很快就有人泄密,導致警方來查,甚至導致有警察也想分一杯羹。
各財團相互懷疑,又自我懷疑,看誰都像泄密者。沈西來也開始懷疑袁梅,那時候他們的夫妻關係已經變得生疏。妻子成為了丈夫眼中的工具,丈夫又成為了妻子眼中的怪物。
一天下午,沈西來在家中跟袁梅爆發了激烈的爭執,在暴怒之下,他狠推了袁梅一把,袁梅沒站穩,整個人向後仰倒,一下子跌在地上。
沈思月放學回家看到了這一幕,儘管當時有保姆在旁邊阻攔,但沈思月還是衝到了母親身邊,同時放聲大哭起來。她淚如泉湧,哭到幾乎嘔吐,袁梅第一次看到女兒如此失態,連忙起身哄她。
沈西來也覺得驚奇,但仍舊固守自己的威風,大罵了幾句。那時沈思月忽然轉過臉去,淚眼婆娑地對著父親說,「爸爸,你本來身體就不好,現在怎麼還這樣呢?外面的人看不得我們家裡好,才會挑撥那些是非,你那麼聰明,難道還看不出來嗎?」
袁梅難以忘記當時丈夫眼底映出的那種震驚,因為她自己也感受到奇異的驚訝,夫妻兩人暫時冰釋前嫌,他們相互交換眼神,因為這個過分聰明、甚至如同成年人一樣考慮周道的孩子,而不得不感到心驚肉跳。
當晚沈思月寸步不離袁梅,仿佛鐵了心要看護她。晚上她們同睡一張床上,母女兩個額頭抵著額頭。袁梅聽見沈思月均勻而踏實的呼吸聲,因為她睡了。然而她夢囈一般地說,「媽媽,我一定不會讓任何人傷害到你的,不管用什麼辦法,我都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