嬰手（十八）

  未經事先預約就要面見柳老師，怕是有點困難。沈天青先是表明了自己的身份，又掏出身上僅有的全部現金塞給灰老頭，老實說也不知道哪一點起了關鍵作用。

  總之他獲得了進入體驗教室跟柳老師私聊的機會。一進門就看見柳鹿在講台上端坐著閉目養神，地面上赫然有一個偌大的符紙圖案，沈天青想，那裡應該就是一處可以開合的位置，只是不知道是通往地下的入口，還是有可以從地下升起的圓台。

  「何人到訪？」柳鹿沉聲問。

  「這位是沈氏集團的大公子，沈天青，也是盤古南苑這片地產的負責人。」灰老頭回答，「沈公子說，有些私人的問題要跟老師商量，心意極誠，我就帶他進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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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失禮了，你不知我正在等候另一位學員嗎？」柳鹿微微睜開眼，看見沈天青一臉無辜地站在自己面前。其實她只是佯裝怒火，中午林櫻就已經安排人秘密通知她：沈天青這個年輕人好像知道了太多東西，恐怕會生事端，影響今晚的發布會，要柳鹿想辦法拖住他。原本柳鹿還在猶豫不知道該如何吸引沈天青的注意，現在看他自己送上門來，倒是正中下懷。

  「你在等陳小卓，對嗎？」沈天青單刀直入，「她原本懷的是龍鳳胎，結果失去了一個女兒，已經很可憐了，你為什麼還要騙她？」

  「她心裡有遺憾，也有痛苦，」柳老師回答，「是我給了她希望，幫她面對自己的兒子。」

  「你只是騙她，讓她更恨自己的兒子！」沈天青毫不留情地打斷。

  「這世界上沒有技巧高超的騙子，只有心甘情願的信徒。」柳鹿冷笑，一轉頭，「沈公子何苦對別人家的事情這麼關心，既然來都來了，不想聊聊私人的問題嗎？」

  「我？」沈天青一愣，「我沒有問題。」

  「噢，是嗎？其實我記得，昨天跟沈公子有過一面之緣，」柳鹿幽幽地說，「你就坐在那個鬧事的女孩身邊，那個傳說中的，彭城十三仙？」

  「原來你記得我。」沈天青哈哈一笑，隨意在一張椅子上坐下，「不錯，十三仙是我朋友。在我看來，她對你的懷疑，可是句句在理。」

  柳老師偏過頭，「你信她？」

  沈天青不假思索，「我信啊。」

  「不，你不信，你心裡有很多困惑，我看得出來。」柳鹿悠然站起身，「其實我看見你第一眼的時候就明白，你跟我的學員們都一樣，需要我的幫助和指引。」

  「哈哈，我還沒當爹，」沈天青放鬆下來，「也許等我有了孩子，再來信你不遲！只怕那時候，你早已經……嘿嘿。」

  「我的學員里，不僅有家長，還有孩子。」柳鹿不慌不忙，「在我看來，你是孩子。雖然披著成年人的外殼，但你內心卻是孩童一般的恐懼。」

  沈天青臉上的笑容逐漸凝固。

  「你從小就無法從父母身上獲得應有的愛，他們對你失望透頂，甚至直到現在，還是把你當成累贅，我說得對嗎？」柳鹿步步靠近，「你以為自己可以去愛別人，拼命去尋找愛的對象。可是殊不知只有被愛包圍的人才有能力給出愛，而你的愛千瘡百孔，只能換來不斷的傷害與失去……」

  沈天青乾笑了兩聲，「這可巧了，十三仙也說過，我會剋死自己的摯愛之人呢。」

  「所以你剋死了嗎？」柳鹿問。

  沈天青心下一涼，臉色陡然變了。

  他的反應讓柳鹿心裡有了底，再開口，情感也格外豐富起來，「孩子，這不怪你。現在你需要地母的指引，給你靈魂的救贖。我作為地母傳人，可以作為你的橋樑，乞求地母，讓你獲得內心的寧靜。」

  她的聲音帶有一種莫名的穿透力，雖然並不太響亮，但卻足以震懾人心，沈天青莫名覺得自己湧起一股想哭的衝動。他告誡自己不能動搖——此行的目的就是拖住柳鹿，讓她不要跟陳小卓見面。

  「就當是為了幫陸伊方，試試無妨？讓她騙我，總好過讓她去騙陳小卓……」沈天青在心裡給自己找好了藉口，他的嘴唇動了動，「好吧，你要怎麼做？」

  「很簡單，讓我催眠你，」柳鹿誠摯地說，「進入夢境的虛空中，你會看到你失去的愛人，跟她的靈魂進行直接對話。」

  「你還真會招魂啊？」沈天青故意做出滿不在乎的樣子，內心卻在打鼓，「你就不怕我在這裡上演一出《人鬼情未了》，氣得地母大神要治你的罪？」

  「在地母大神面前，一切愛皆可原諒。」柳鹿循循善誘，「你不想嘗試一次嗎？」

  與其說是她的聲音，不如說是她的這句話，徹底打動了沈天青——他的確需要一些原諒。所以他深吸一口氣，按照柳鹿的要求，坐在了躺椅上。

  灰老頭上前，遞上一顆黑色的藥丸。

  「這是靜心丸，」柳鹿解釋，「所有進行催眠的信徒都會吃下，有助於摒除內心雜念，聽見地母的教誨。」

  沈天青把藥丸握在手上，來回看了幾遍。

  「不是強迫你吃，但吃了效果會更好。」柳鹿邊說邊偏過頭去，故意不去看他。但她的餘光里，確實清楚地看見沈天青把手裡的藥塞進口中，喉部一個顯眼的吞咽動作——他吃了。

  「下面我們就可以開始了。」柳鹿把一隻手輕輕放在沈天青的手臂上，「你靜靜聽著即可。」

  與其說是咒語，不如說是一段低低的吟唱。沈天青震驚於從柳鹿口中流淌出的，竟是一段十分美妙而安詳的旋律。雖然聽不清唱詞，但那聲音卻十分空靈，令人感到一陣放鬆。

  沈天青閉上了眼睛。要見到失去的愛，不用猜了，只有那個人——那個在現實中，他再也不能見到的人。無盡的黑暗中，一張熟悉的臉龐徐徐浮現，他動了動嘴唇，輕輕吐出那個字：「姐。」

  如果不是那陣突如其來的腳步聲，沈天青幾乎要真的出現幻覺。他暗暗感謝自己這些天來用來，為了在金得利面前假裝吃下了藥，所以苦練出的偽裝本領，幫助他在剛才得以避免真的吃下那顆來路不明的「靜心丸」，所以此時還能保持清醒，豎起耳朵聽見門口傳來那個年輕母親杜雨的聲音：「老師，求求你，再想辦法為我的寶寶移魂一次吧。」

  只聽柳鹿站起身，走向門口，「我說過，今天是本月吉時的最後一天，你還沒有找到同意移魂的死者，還是放棄吧。」

  「是不是只要我帶來屍體，你就可以直接做……」杜雨十分堅持。

  「你哪裡來的屍體？」柳鹿問。

  「我已經有選中的人選了，今天我就要帶他回來。」門口傳來杜雨的笑聲，那是歡快的母親的笑聲，就好像看見孩子第一次成功站立、第一次開口說話時那樣快活的笑聲。然而在此刻聽來，卻令人毛骨悚然。

  沈天青想，這位母親已經鬼迷心竅，大事不好。他需要給白朗打一個電話。隨即一邊睜開眼，一邊伸手去摸口袋裡的手機，忽然，發現眼前一張兇狠的臉，正緊緊盯著自己。

  是灰老頭。

  「我……」沈天青剛想打個哈哈，對方已經撲上來，用什麼東西狠狠捂住了他的嘴。

  「仙姑，今天不出門嗎？」張白站在門外問，「有兩家來請仙姑幫忙看新房風水的，不如今天出去做了？」

  「沒心情！」十三仙甩出一句。

  從警局回來後，她始終覺得心煩意亂。今晚八點，是林氏集團教育基金會舉辦發布會的時間，林櫻和林春山會在盤古南苑的禮堂進行剪彩。十三仙決定去。

  她明白，人太多、太顯眼，風險太大，可她必須跟林櫻接近一點，只有充分掌握他的破綻，她才能正式開始「進攻」。

  然而，這其中還有一個不穩定因素讓她有些在意——沈天青。沒錯，那是個麻煩傢伙。有時候搞不清他到底是好心還是故意。唯一能夠確定的是他的目的很單純，無非就是查明他姐姐沈思月死亡的謎團。

  說到底，這確實也是十三仙計劃中的一部分。但萬一這個謎團背後指向的是沈西來本人呢？畢竟他們是父子關係，十三仙想，她還是不能完全信任沈天青，更別談什麼結盟。

  十三仙站起身，從書架上拿下黃珍留給她的那個罐子，裡面用作「錦囊」的紙條已經所剩無幾。「今天，不為別人起卦，為我自己抽一個吧，」十三仙喃喃，「黃珍，你保佑我吧。」

  抽出來的紙條在掌心攤開：忌謊話，宜真心。

  「神經病。」十三仙苦笑，「黃珍，你怎麼這樣耍我？

  胡思亂想只會耽誤時間，現在已近傍晚，是該出門的時刻。十三仙換好衣服打開房門。不料看見張白仍舊站在門口，一臉關切地打量著自己。

  「你幹嘛？」十三仙嚇得後退了兩步。

  「我擔心你啊，」張白說，「你今晚還是不吃晚飯嗎？胃該餓壞了……」

  十三仙深吸一口氣，「不是跟你說了嗎，不用你管我的私事！」

  「這怎麼能不管呢？」張白上前一步，「我在彭城無親無故，只有仙姑你一個，對我來說，你就像家人一樣！雖然不是那種原裝的家人，但起碼也是重組的。我把你當成女兒……」

  十三仙眼睛一瞪，張白登時改口，「當成侄女！侄女總行了吧？」

  他這句話倒是逗笑了十三仙，「好啊，叔叔，你的侄女現在要出門，你快讓開吧。」

  「去哪兒啊？」張白追著問，「天氣預報說晚上會下雨！」

  十三仙故意說，「好啊，那我就等你給我送傘來吧！」

  跟張白吵了幾句，心情反倒放鬆了起來。十三仙邊走邊想，是否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就是這樣神奇？雖然黃珍的地位是別人無法替代的，但似乎的確應該感謝張白。如果沒有他，自己在失去黃珍後，還能正常生活下去嗎？

  她一直這樣想著，直到自己進入盤古南苑。迎面看見一個熟悉的孩童身影——陸伊方。他旁邊站著一個女人，兩人不知道正在說什麼。那個女人走近了看著也眼熟，十三仙回想起來，就是昨天打了她一巴掌的杜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