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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6-07 02:14:07
作者: 裟欏雙樹
炎夏里的光,無論是哪一種,都晃得人睜不開眼睛。
午後的太陽和男人手裡的刀,都很要命。
一番打鬥後的農舍里滿地狼藉,翻倒的菜乾與晾曬的衣服,在地上鋪成亂七八糟的形狀與顏色。
五六十歲的老漢倒在雜亂的景象里,一邊擦著嘴角的血一邊笑:「我知道這把身子骨是打不過你的,但你也要知道,這一刀下來,取的可是一條人命,你真當這世道沒有王法了嗎!你以為官府里每年處決的殺人犯都是假的嗎?」他越笑越猖狂:「殺了我,你也不好過的。」
男人也笑了,臉上好幾道新新舊舊的傷疤隨著笑聲而鼓動,雪亮的刀鋒里,照著他無悲無喜的眼神,身上的灰黑衣衫在酷熱的天氣里紋絲不動,沉重得像一塊沒有溫度的鐵。
「不覺得你們的一生太悲哀了嗎?」老漢見他沒有動作,以為事有轉機,繼續道,「因為一個姓氏,不得不守著一個地方一輩子,幹著殺人的勾當,活得像見不得光的老鼠。」老漢勉強坐起來,「你可以不過這種日子,其實本就同你沒有關係,你只要視而不見,一切就會很好。不要再回那裡了,去任何一個你想去的地方吧,看這大好江山,美景美人美食,熱鬧歡愉處處可見,只要願意放下毫無意義的責任,這些好處便都是你的。真不要嗎?」
屋子裡,傳出驚恐的嗚嗚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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裡屋的床上,一對年輕夫婦與六七歲的小兒,被麻繩捆得結結實實,嘴裡塞著布條,眼睛也被蒙住,躺在床上做無用掙扎。
十歲上下的男孩冷靜站在床邊,頭髮剃得只剩小半寸,像個刺蝟趴在頭上,一身粗布衣裳上滿是灰土,兩隻鞋上沾滿污泥,一隻皮製的背囊破破爛爛地吊在腰間,一隻拳頭大小的白色烏龜從開了一半的口子裡爬出來,看熱鬧似的扭動腦袋,可還沒看上幾眼便被他摁了回去。
背囊是阿爹親手做給他的,什麼都能裝,方便耐用;烏龜是他養的,幾年前從一個漁人手裡買下來,品種不明,能吃不長個,還愛看熱鬧;床上的人是他綁的,他用繩子比用刀厲害得多。
他探頭看了看窗外的情況,外頭還在對峙中,他不敢多言,只又退回去,小心看守著屋子裡的人。
離他不遠的角落裡,躺著一根光滑的竹竿,竹竿上挑著一塊都看不出本來顏色的舊幡布,上頭隨便寫著「知天知地,鐵口直斷」八個字,歪歪扭扭的,怎麼看都像是個不長進的相士拿來混飯吃的家什。
他看著床上那三個人,想出言安慰一下,但還是忍住了。
窗外,男人的刀緩緩移動著位置,反射出來的光刺得老漢不得不轉過頭去。
「你把往後的日子說得這般好,我差點就心動了。」男人嘴角微微揚起,「可是,除非我改了姓,不然這日子我過不上啊。」
老漢抬手擋住光,說:「不改了你的姓,你便還得當一輩子殺人犯。」
男人半眯著眼睛看著手裡那片犀利的刀鋒,笑:「殺了人才能叫殺人犯,你都不是人,這麼急著往臉上貼金?」
老漢也笑出來:「我哪裡不是人了?與你一樣是血肉之軀。」
他的笑容漸漸淡去:「從那裡出來後,你便不是了。」
手起刀落,又狠又准。
男孩在屋子裡聽見熟悉的動靜,他不敢看,緊張地鬆了口氣,結束了。
當一聲響,大刀回鞘,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靠在他堅實的背脊上。
男人轉身離開,經過窗前時,屈指敲了敲窗框。
男孩立刻會意,過去將那男子手上的麻繩扯鬆了些,如此他再掙扎個一時半刻的,自能鬆綁。然後他扛起那根竹竿,一溜煙躥出了房去。
大約一個時辰後,農舍里爆發出一陣號哭,男人女人小孩子的哭聲交織在一起——
「爹啊!!」
「爺爺!!嗚嗚!」
「快……快去報官!我記得那兩個人的模樣!一定要抓住他們!」
驕陽似火,蟬聲焦躁,農舍里的動靜,他們自然是聽不到了。
抓他們?哪裡又那麼容易呢,畢竟查案最重要的是動機,想抓一個跟「受害者」毫無瓜葛,甚至在今天之前連面都沒見過的「兇手」,比大海撈針還難百倍。
快要乾涸的小河邊,一大一小坐在樹陰下歇息,男人把水壺遞給男孩,男孩喝了一口,又倒了些在手心,把烏龜放出來,小東西聞了聞便轉頭爬回了他的背囊里,男孩拍拍手,由它去了。
「其實你不必捂住他們的眼睛。」男人蓋上水壺,「我們的長相,他們老早便記下了。」
男孩擦了擦額頭上的汗,說:「如果你被人砍掉腦袋,我也不想看見的。」
男人一笑:「你倒是慈悲為懷,會替旁人著想了。」
「他們只知那是自己的父親。」男孩舉起手往脖子上扇風,「跟你看見的不一樣啊。」
男人笑笑,伸手敲了敲身旁的刀,那古舊到仿佛在土裡埋了幾百年的皮製刀鞘,一邊破舊著,一邊又從歲月里煉出了沉著的光,包裹著一團不為人知的執著的殺氣。
「這把刀,早晚也要給你的。」他瞟了孩子一眼,「你再不多吃些東西,仔細將來連刀都拿不起來。」
「我一頓已經能吃五個包子了。」孩子有些不服氣。
「你的緩緩就吃了三個。」男人靠在樹上,長長吐出一口氣,「照這個架勢,我當初還不如收它當兒子呢。」
緩緩是烏龜的名字,孩子給起的,沒別的意思,就是看它爬得慢,不過後來才發現它吃包子挺快的。
「你可不能收它當兒子。」孩子也靠在樹上,看著火紅的天邊,「那不成龜兒子了……不是罵人的話麼。你平時可是不許我罵人的。」
男人笑出來,用力往孩子腦袋上摸了兩把:「你小子別的不行,說個話倒能氣死人。」
「阿爹……」孩子在他的手掌下搖搖晃晃,「除了出來殺他們,我們真的哪裡都不能去嗎?到死都不可以?」
男人的手停在那個微微扎手的小腦袋上。
「是的,不可以。」男人收回手,眼中倒映著盛夏的傍晚,「凡生,既做了我們家的孩子,就只能走我們家的路。」
孩子沉默片刻,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知道了。」
「這裡離集市不遠,去買幾件新衣裳,再買些好玩的?」男人徵求他的意見,語氣里有幾分補償的意思,「要不你再給火牛也買個禮物?你不是說他想要一把桃木劍嗎?」
李火牛是孩子在老家的好朋友,精瘦得像個黑黢黢的猴子,辜負了爹娘給的好名字。
孩子猶豫了一下:「可是……說不定現在官府已經在張貼我們的畫像了……」
「你把臉洗一下唄。」男人不以為然,「我也洗一下。」
孩子不信任地瞪了他一眼。
「我認真的。」男人順勢擦了擦臉,「這麼些年你也該習慣了不是。再說通緝令上的那些畫像,有幾回是真像咱們的……你這小子咋這麼膽小呢。」
孩子想了想,終是經不住集市上五花八門的好東西的誘惑,起身道:「那咱們走吧!」
兩個時辰後,拎著大包小包的他們,踏著月色回到河岸邊。
孩子很高興,又有些遺憾,嘀咕著說:「下回再出來也不知是什麼時候了……」說著又覺得好像不太對,搖搖頭道:「不出來才好呢。」
男人聽了,又拍了拍他的腦袋,笑:「你還知道不出來才好呢?那你要是一直不出來,又上哪裡討媳婦去?」
「為何要討媳婦?」孩子不解。
「咱們家得一直有人做事呀。」男人掰著指頭跟他算起來,「你看啊,咱們家一千年前就在老家待著了,到你這兒,血脈可延續了十幾代,你要是不成親,哪來的孩子?」
孩子想了想,反問:「阿爹,你不是也沒成親嗎?」
「我……」男人一時語塞,瞪了他一眼,「成親這種事要講緣分的,又不能從天上給你掉個阿娘下來。唉,算了不說這個了,先回去吧。」
孩子從小就知道,自己不是阿爹的親兒子,是他撿回來養大的,阿爹也從不瞞他,說要騙他是親生的話,長大後不好解釋為啥爺倆長得一點都不一樣,爹爹這麼好看,孩子這麼丑……
孩子看著夾著大包小包走在前頭的男人,嘆了口氣。阿爹長得好不好看不好說,反正從沒有哪個姑娘對他多看兩眼,誰會喜歡一個髒兮兮的鬍子拉碴的中年男人,尤其他還沒有拿得出手的事業,在老家各位鄉民們的眼裡,他不過是個拿算命打卦來騙錢的混吃等死的角色。
如無意外,他將來不但要繼承阿爹的刀,還得繼承阿爹那根掛著幡布的竹竿,成為青垣縣裡新一代的神棍。當初阿爹肯花錢把緩緩買下來,除了他的懇求之外,還因為阿爹覺得萬一緩緩一不留神仙遊之後,它那個罕見的白色龜殼拿來搖卦倒是極好的,搞得他一度非常緊張,生怕阿爹對緩緩做出什麼「一不留神」的事來。
從他有記憶開始,阿爹拿刀跟不拿刀的時候,是兩個人。一個可殺敵於千里之外,冷酷決絕,一刀斃命從不拖沓;一個每天在固定的地方擺攤算命,邊說瞎話邊打量路過的漂亮姑娘,還經常為幾文錢跟客人大吵大鬧……
除了有今天這樣的「事」要做,阿爹跟他絕對不會離開青垣縣一步。
十歲的他,至少有九年半都是在青垣縣的日出日落中度過。
他家姓應,他叫應凡生,阿爹為這個名字自豪了許久,說是查了許多史書才挑了這個名字,可讓他說個典故出處,他又說不出……不過在這座到處都是來福翠花大壯的小縣城裡,凡生倒算個雅氣的名字了,想想他的好朋友李火牛……
上回離開老家,是去年的盛夏,阿爹帶著他追到了千里外的一個縣衙前,當著眾人的面結果了那個年輕輕的書生,又一次榮登通緝令。
今年沒有追那麼遠,但那老漢的家也在五六百里開外的地方。
明年的盛夏,可能也不會有什麼改觀……
一陣帶著熱氣的夜風吹過來,阿爹站在月色中,摸出一枚銅錢,口中默念了幾句咒語,旋即將銅錢往前一扔,空氣中便有如撕開了一道一人高的口子,透著微微的紫光。
「走吧!」阿爹招呼他一聲。
他走快幾步,那道發著光的口子是他再熟悉不過的,回家的路。
走進去總會頭暈一下子,眼前也是光影混亂,但很快就能結束,等到腦子清醒過來時,他已經在家中的院子裡了。
如果別人知道阿爹其實是一個厲害的術師,應該就不會總朝他翻白眼了。
應家的祖輩們都是如此,以凡人之軀修術法觀天象,不求成仙,但守祖訓。
而應家的祖訓……是守著一個洞。
他從小就知道老家院子裡的那口井,其實並不是一口井。
只是被偽裝成一口井的洞。這口井一直沒有蓋子,如果從井口往下看,自然是沒有水的,只能看到深不見底的黑暗。
阿爹警告他,盛夏那幾日最好不要靠近它,其他時間,看可以,但絕對不能讓自己掉下去。
他小時候很怕這口井,都不願意靠近,現在卻不怎麼怕了,甚至會很坦然地走到它面前,低頭凝視著洞口,總覺得在那塊近在咫尺卻又無邊無際的黑暗裡,有什麼在吸引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