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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6-07 02:13:50
作者: 裟欏雙樹
這片湖水跟他描述的一樣好,甚至還更好。
四季的景色投在湖水上,一年之中便得了四個各有千秋的世界。
湖岸邊的木屋裡,他們一住便是三年。他的確沒有說謊,無論是此地的景色,還是湖裡特有的花背魚,都是這世上最好的東西,起碼是她迄今為止的全部生命里,最好的東西。
他釣魚是一把好手,熬魚湯也是。她要幫忙,他總不要,說這種魚雖好吃,但是刺卻生得又多又囂張,收拾起來要特別小心。從釣魚到一碗鮮美的魚湯端上來,她只負責坐在那裡吃就好,魚肉里的刺都被剔得乾乾淨淨,放心大膽享用便是。
不光釣魚,生活里大小麻煩事他都主動去解決,留給她的,都是輕鬆又簡單的家務。她喜歡看他專注做事的樣子,哪怕只是認真去修一扇有問題的門。他還在屋後的空地上給她做了一個好玩的鞦韆,天氣好的時候,她坐在上頭,每一次蕩漾都能去到藍天白雲里,從頭髮到衣裙到一顆心,都是喜悅之極的飛揚——她從沒有想過自己還能有發自內心笑出來喊出來的一天。
她坐在鞦韆上,偶爾一回頭,他笑容滿滿的臉就在身後,在忽遠忽近的距離里保護著她的安全,她覺得哪怕下一刻她就從最高的地方摔下去,他也能及時接住她,不會讓她發生任何頭破血流的局面。
雖然這樣的生活她很喜歡,但她並不願意完全把自己活成一個「廢物」。冬天湖面結冰時,他通常是釣不到魚的,而她卻敢毫不猶豫縱身入水,輕輕鬆鬆從水下抓到躲起來的花背魚,無論他怎麼阻止,她都只是甩甩頭上身上的水,然後把魚塞給他,說她又不怕冷,甚至還要故意在湖裡多游幾圈。夏天,她偶爾也要給他露一手廚藝,從附近的山上搞來五顏六色的植物與奇怪的蟲子,然後興致勃勃地給他炒成幾個菜再熬一鍋湯……而他居然也敢吃下去,還贊味道又好又獨特,即便之後連拉三天肚子……對於這樣的事,她很抱歉地說,不知道他不能吃這些,畢竟以前她一個人在山裡的時候,都是這麼吃過來的,若遇到荒蕪之地,蟲子果子都沒有,就只能嚼樹葉,有一回好不容易抓到一條肥美的,卻被一隻狐狸搶了,就白白餓了一天。
她說這些的時候很自然,一點埋怨都沒有。
他聽了,心裡卻難過起來,把她攬在懷裡,說以後都喝魚湯吧,我做。
他很少問起她的從前,似乎總是刻意忽略她是一隻妖怪的事實,她就是她,一個他偶然遇到卻視如珍寶的女子。曾經也有不少姑娘對他有傾慕之意,甚至好幾年前來提親的媒人就踏破了他家的門檻,但是那些出現在他面前的每個姑娘,僅僅就是個姑娘,他對她們每一個都彬彬有禮,對每一個都不動心。
他從沒有仔細想過要怎樣一個人才能「動」他的心,只是覺得,如果是那個人的話,他一眼就能認出來——這便是一個年輕人對於「相愛」的定義。簡單到沒有什麼具體的理由,不過是把一切都交給那顆尚還自由純粹的心而已。
只是他們都還不曾意識到,時間會過去,青春也會。
在湖邊生活的這些年,他每隔些時候便要回鐵鏡鎮去,說父母雖不反對他常年在外遊歷,但總歸還是要回去看看的,每次回去,短則十來天,長則個把月,但他總是精確地估算著時間,在跟她說好的日子之前回來。有一年秋天,他還帶著她一道回了鐵鏡鎮,告訴她自己的家就在那裡,只是現在暫時還沒有到帶她回家的時機,容他安排妥當後,再正大光明帶她回去。
她遠遠看著那座陌生的宅子,奇怪地問,為何要帶她回去?
這下輪到他驚訝了,難道你不想跟我回去?
她眨了眨眼睛,那是你的家啊。
他哭笑不得,習慣性地颳了一下她的鼻子,那以後也是你的家。
她不解。
他認真看了她好一陣子,問道:「我娶你如何?」
秋天的河岸上,一陣悠悠的涼風吹過,一隻鳥擦著微瀾的水面飛過去,幾片金黃的葉子從樹梢上飄下來,在空中留下舞蹈般美妙的痕跡。
她看著那雙在黑夜白天裡看過無數次的眼睛,確定它還是一如既往的誠懇。
「我同意啊!」
他一愣,笑著拉起她的手:「都不矜持一下……」
她仰頭看著他映在秋陽里的笑臉:「令舒望,我真高興。」
這句話就是她此刻全部的心情,她想說出來,一個字都不差地說出來。
他用力抱住她。
在他用盡全力的懷裡,她忍不住又問:「真的是我?」
「不然還是誰?」他笑,「我懷裡還能有別人?」
「我是妖怪。」她的臉貼著他的心口,「我從未見過哪個人類娶妖怪為妻。而
且,我的壽命跟你的壽命不一樣,你老了,我還年輕,你死了,我還在。」
他聽著她的絮叨,笑出聲來:「所以你現在就嫌棄我了?」
「那倒沒有。」她直起身子,輕撫著他的臉,一本正經道,「也沒關係,我會有法子讓自己看起來跟你一樣老的。這樣,以後我們一起出去,別人就不會以為我是你的女兒和孫女了。」
哈哈哈,他笑得心口發顫,多有遠見又多傻氣的計劃啊。
可是,這不就是一隻妖怪交出了自己未來的樣子嗎,追隨歲月,白頭到老。
「我儘量活得久一些。」他摸摸她的頭,「不是說有來世嗎?下輩子我還來找你,反正你一直在的。」
她點頭,把臉更深地埋在他懷裡。
誰說秋天只有漸涼的蕭瑟,萬物成熟結果,不都在這個季節麼。命運,終於在這個季節向她微笑了一下。
不久後,他們又回到了湖邊。
他說,等到他給她安排好一個合適的身份,有家有父母有來歷,讓爹娘放了心,一切便水到渠成,鐵鏡鎮上的令家便是她幸福的歸宿。
她說好,不著急。
他說,我急。
時間眨眼又過去了兩年。她從不問他一切安排得怎麼樣,她知道他是個穩妥人,該做的事心裡永遠是有數的。
只是從一年前開始,他留在湖邊的時間越來越短了,每次回來也總是一身淡淡的疲態。好些個深夜裡,她瞧見他一個人坐在院子裡,心事重重地看著外頭晶亮的湖水,偶爾還會嘆一口氣。
想了又想,她還是問他了,在他又一次說要離開一段時間的時候。
「只是家裡的生意繁忙了些。」他輕輕摸了摸她的頭,「沒事的,我能應付過來。」
她還是望著他的眼睛,不笑不怒,也不肯移開視線。
他無奈,每次她這樣的表情,他就無法不說實話:「家裡的生意出了點問題,我爹一時間難以應付,所以這些日子我得多留在家中,你知道我是獨子,他們除了我,沒有可依靠的人了。令家的聲望不能垮,身為令家的兒子,我要盡全力過這一關。你放心,不用多久就能解決。」
她輕輕嘆了口氣,抱著他說:「有什麼我可以做的,你都告訴我。」
他笑道:「你好好留在這裡,少熬些蟲子湯,就是為我好了。」
她捶他一拳:「我從去年就沒有熬過湯了。」
這一夜,他們坐在湖邊,她斜靠在他身上,對著安謐的湖水輕輕哼唱著她喜歡的曲子。她的聲音落在湖面的星光里,足以包容一切不安。
以前聽到她的歌聲,他總是會陶醉到閉上眼。但今晚,他始終睜著眼睛,深沉的目光越過整片湖水,不知落到了哪一塊不見明亮的地方。
又是幾個月過去。她等他已經等成了一種習慣。
屋子後的鞦韆該換繩子了,舊繩子毛毛糙糙的樣子,怕是坐不了幾回就要斷掉,還有那扇門又壞了,總是吱吱呀呀地亂響,關也關不上。
她想自己修一修,可又覺得這麼做了,說不定他就回得更晚了,有它們一起等著,這個湖邊的「家」,好像才不是她一個人在孤軍奮守。
直到冬天第一場雪落下來,他終於回來了。
人好像瘦了,讓她想到那些經過一場激鬥後的鳥獸,明明輸了,又生性好強,一邊虛弱著,一邊又強打著精神向旁人證明我很好。
他還是習慣對她微笑,習慣摸摸她的頭,只是話少了許多,而不經意間的嘆息多了不少。
她親耳聽見,他在熬魚湯時,自言自語說了一句:「怎麼辦……」
這太不像他該說的話了,他是如此自信如此周到的一個人,他明明擁有能解決一切難題的能力與魄力。她站在廚房外,沒有作聲,也沒有進去問他什麼。
當熟悉的魚湯端上桌時,她像從前一樣,拿起勺子,一碗給他,一碗給自己。
「你喝吧。我今日沒什麼胃口。」他笑著把自己那碗推到她面前。
她沒說話,咕嘟咕嘟喝光了兩碗湯,奇怪……怎麼沒什麼滋味呢,喝了五年喝倦了嗎?
她擦了擦嘴,看著他的眼睛,想從裡頭找找答案。他避開了她的目光。她心裡好像有什麼東西掉在地上,稍微慌了一下。
又一段長時間的沉默後,她笑笑:「生意好些了嗎?」
他遲疑片刻,深吸了一口氣,說:「對不起。」
「為何道歉?」她的笑容有些僵硬,一種她以為已經不會再出現的恐懼,慢慢從心底重新爬起來。
他低下頭,又強迫自己抬起來,不能連看著她都不敢。
「我下個月要成親了。」
她的嘴巴抿成一條線,一言不發,只是給自己又舀了一碗魚湯,慢慢地喝下去。
「不久前才知道,我身上有指腹為婚之約。」他緩緩道,「沒有告訴你,是因為我覺得我有法子推掉,我甚至都想好了要怎麼跟爹娘交代,怎麼跟對方的爹娘交代。」
她放下碗,視線始終落在剩下的半碗魚湯里,輕聲問:「她能幫你的忙?」
他揉了揉額頭,說:「不是幫我,是能幫我爹。我家不但生意出了問題,我爹還惹上了個麻煩的人物,她家恰恰能解決一切。而且,她的腿不是很方便,我娘說那是我們倆幼年玩耍時,我誆她爬樹時摔的,可笑我竟一點都不記得了。」他苦笑。
好了,明白了。她笑:「所以你還是選擇了她。」然後,她喝光了魚湯,擦擦嘴,起身便要離開。
他一把拉住她的手,臉上從未有過如此矛盾又混亂的神情:「不是你想的那樣。只是我不能眼看著父親,看著令家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我現在的心,比刀割還難受。」
「哦。」她點點頭,又用力拉下他的手,「鞦韆的繩子快斷了,房門又關不上了,我想修,可又覺得我是修不好的。算了,就這樣吧。」
她對他笑笑,繞開他出了門。
他仍然留在原地,房間裡還瀰漫著魚湯的香味,以及她髮絲間熟悉的氣息。他覺得自己臉上應該挨上幾個狠狠的巴掌,甚至被捅一刀也可以,但最不要是現在這個樣子,什麼都發生了,卻又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一切戛然而止。
他算個什麼東西呢?往昔對她說過的每句話,給出的所有承諾,輕賤得連碗裡的殘渣都不如。
旁人和自己眼中都一貫優秀的令舒望,原來你也不過如此。
一切,又落入了俗套。
他愣了好一陣,才突然回過神來,猛然追出門去。
可是,飛雪之中,只有那一片結冰的湖水,哪裡還有她的蹤影。她的出現與消失,都是他的一場猝不及防。
他跪在湖邊,呆呆地看著前方,沒有喊她的名字,也沒有捶胸頓足地痛罵自己,只是沉寂得像一具仍有呼吸的屍體,任由雪花在自己身上堆積,似乎是迫不及待地要將某些東西掩蓋起來,或者徹底凍死。
五年的時光,還是不作數啊。她坐在鞦韆上,目送著他拖著僵硬的身體,一步步離開了她的世界。
鞦韆繩子已經氣若遊絲,但凡她的重量再多一點點,就會狼狽地垮掉吧。
她現出身形,藍色的尾巴在夜雪之中顯得尤為美麗。
桃夭忍不住想提醒她下來,不然一會兒掉下來的樣子會很不好看。可是,她還沒有開口,夜空沒有了,雪也沒有了,湖水木屋全部消失。她覺得自己一腳踏進了一片虛無之中,耳邊聽到的,也只是一些碎裂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