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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6-07 02:13:48
作者: 裟欏雙樹
心情好真是能傳染的。
即便笑得那麼開心的人不是她,她還是會隨著對方每個神采飛揚的表情而快樂起來,連身體都變得特別輕快,不需任何支撐就能身輕如燕地去到任何高度。
上回去到皇甫勤的過往之中,她是個旁觀者,而在這條魚的世界裡,她是個參與者,被動且切身感受著她的每一場悲喜。兩根頭髮不但連起兩顆心,更讓它們密切地重疊起來。
從那個初夏的傍晚開始,桃夭一直在她身邊,像個不被發現的影子。她甚至知道鳳尾果吃起來是個什麼滋味,甜裡帶了一點酸,又有別樣的香氣。以及,令舒望年輕時,長得真是很好看,高挑英武,可能比司狂瀾還要俊氣些?
在他一手提著鳳尾果一手拉著魚丸往青崖寨去的時候,桃夭已然覺得這條魚肯定是回不去了,那份害怕又期待的悸動,早在她還沒有對他說出那個「好」字的時候,就已經決定了她的未來。
幾天後,魚丸真的跟他走了。
她沒有跟青崖寨里的任何一個人告別,也沒有收拾行李,本也沒什麼可收拾的,她只是將一本親手抄完的琴譜偷偷放在小姑娘的窗台上。投胎這件事沒得選擇,雖然她親爹是個山賊頭子,但他好像並不想讓女兒繼承衣缽,總是暗暗在做一切力所能及的可以把女兒推離他所習慣的生活的事,比如要她好好讀書,琴棋書畫要跟上,拳腳也要學起來。且她聽大當家說過,等女兒過了十二歲,就要送她下山去,讓她在青崖寨之外的地方長大。
這是她雖然被抓進了山賊窩,卻對大當家沒有惡感的原因之一——他愛自己的女兒。
原因之二,大概是他們跟真正的亡命徒不一樣,他們不要人性命,也不以折磨他人為樂趣,曾有一回他們在外頭遭了對家伏擊,一個手下受重傷,他們硬是把他背了回來,沒有放他一個人在危險里等死。以大當家為首的他們,並沒有「放棄」這個習慣,不放棄做一個盡職的父親,不放棄受傷的兄弟,不放棄作為一個人的底線。
所以,當令舒望將自己的真實身份與來到青崖寨的真正目的告訴給她時,她的第一個念頭是不能讓他那樣做。
青崖寨之所以能存活下來,大半要歸功於那座大山給的天然庇護。茂密難辨方向的叢林、詭譎多變的天氣、迷宮般的山路、各種他們設下的陷阱機關,沒有一張精密的地圖,想將青崖寨一網打盡,幾乎是不可能的任務。
令舒望用了幾個月的時間,繪製了一張足以讓青崖寨全軍覆沒的圖紙,細緻到每個機關要如何破解。
一旦這張圖紙到了官府手裡……她突然不敢想像那個場面了。
她有些緊張,問他是否真的要把這個交出去。
他說,本來他對這件事義無反顧,畢竟在他之前的認知里,山賊土匪作惡多端,是人間之禍害,當除之而後快。但真上了青崖寨,他卻有了一絲絲動搖,原因與她的看法不謀而合,這群山賊沒有傳說中的十惡不赦,他們打家劫舍不假,有時卻又要偷偷往貧弱之家送些米糧衣裳,還從河裡救起過溺水的孩子……想到這些,他也猶豫了。
圖紙一旦交出去,他們應該活不成了——她看著他對窗而立的背影,明明有一肚子話想說,出口卻只得這一句。
他沉默許久,說,他們確實不算發指的惡徒,但綁架打劫這些壞事也是實實在在地幹了,官府里掛的名也不是假的。
她有些遺憾,但他說的也並非不對。
可是,她在青崖寨生活了一年多,那是她這幾十年間在人界停留過最久的地方,寨子裡的人對她並不壞,甚至是好的。大當家雖常罰她抄各種經,但每次出去也不忘給她買些好看好玩的東西,小姑娘更是拿她當親姐姐一樣看待,每次去教琴時,她總會拿出自己都捨不得吃的好東西跟她一起分享,最重要的,是他們對她和「小鐵匠」,不知從幾時開始就卸下了戒心,把「自己人」的標籤牢牢貼在他們身上……也許這些在旁人眼裡是不值一提的東西,她雖也不曾多麼熱烈地回應過這些平凡的愛護與信任,但沒有回應不代表沒有回憶……她甚至想過一直在青崖寨待下去,直到他們一個個離開自己再說。
她覺得自己沒有捨不得,但不告而別後的這幾天,夜夜都夢見自己還在福祿雙全的屁股後頭大喊大叫,最愛的鳳尾果像下雨一樣打在她的身上。
做什麼夢無所謂,有所謂的,是他的回應。
他轉過身,笑著摸了摸她的腦袋,讓她放心,這件事他知道要怎麼做。既如此,她不再多問。
三天之後,他一早便拿著地圖去了官府。城中的客棧里,她忐忑坐在窗前,等他回來。
等到夕陽西下時,他回來了,手裡還拿著給她添置的新衣裳,還有一個五顏六色的風車。當她從窗戶望下去,看見他笑著朝自己招手的樣子,心裡莫名安穩下來。
他告訴她,三天前他抽空回了一趟青崖寨,把福祿叫出來帶了份禮物回去——一個系在它身上的布袋子,裡頭放了一張複製的青崖寨地形圖,還有給大當家的兩句話:「地圖已得,三日後當奉送官府。君非惡人,奈何做賊,自重。」
之後,他躲在遠處,瞧見寨子裡有人發現了福祿背上的東西,急匆匆跑去找當家之後,方才離開。
他笑,說還是福祿聰明,聽到他的口哨聲就跑出來,雙全那個傻子就半分動靜都沒有,他還好奇大當家見了這禮物會是個什麼場面,那張臉可能會氣成個又綠又紫的茄子吧。
她信他,因為他總是個說到做到的人。
但還是擔心,即便他們看到了這張圖紙,以大當家的性格,萬一他一怒之下要跟官府對抗到底又該怎麼辦,萬一他們對抗不過又怎麼辦?她甚至動了要立刻趕去青崖寨看看的念頭。
但最終還是忍住了。
跟很多連選擇機會都沒有的人相比,他們還是幸運的,只要肯選擇讓自己活下去,就能活下去,若實在要選另一條路,那也是他們自己挑揀的未來,就算拿到最糟的結果,起碼了無遺憾。
他知道她此刻的心事,握住她的手說,他這麼做,並非為了同別人賭一口氣,也不是想炫耀自己多麼少年英勇,更不想將青崖寨眾人置於死地,也許只有這一個看似兇猛的法子,才能讓大當家不僅僅只是讓自己的女兒去過正常人的生活。
她看著他的眼睛,那隻好希望他們不要誤會你的本意。
他搖頭一笑,真要誤會了也沒有辦法,做山賊怎麼都是錯的,他不會為這件事內疚。
她沒有反駁的理由。
我們可以離開了,他撫著她柔順的頭髮。
她不解,去哪裡?
他颳了一下她的鼻子,當然是去那個有好吃的花背魚的湖邊,我得證明我沒有騙你。
她眼中露出掩飾不住的期待。
但是,按她的要求,他們還是在城中又多留了大半個月。
聽說官府派了一大隊人馬去了山中剿匪。都說那個青崖寨是出了名的難對付,這回倒是找對了地方,可惜的是不知誰走漏了風聲,等他們殺到時,青崖寨里連條狗都沒有剩……偌大一座寨子,空空如也。
她終是放下了心,在盛夏的尾巴上,同他離開了這個讓她捨得又捨不得的地方。
不知那湖水裡的魚,是不是真有那麼美味?她是岸魚也沒關係,岸魚也是吃魚的,她從不挑食。以及,其實去哪個湖都可以,有他在身邊,都一樣。
她忽然意識到,自己的生命里竟出現了從沒有過的顏色,不是赤橙黃綠青藍紫的任何一種,只是一片說不出的明亮,喜悅,蓬勃,是一種與如影隨形的晦暗完全割裂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