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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6-07 02:13:27
作者: 裟欏雙樹
初春的天氣乍暖還寒,院子裡的嫩芽紛紛倔強地冒出了頭。
這個把月來,桃夭又跟不少妖怪蓋好了章,而她並沒有稍微休息一下的意思,仿佛已經習慣了隨時出門的日子。
大約是應了「一年之計在於春」,過了年的司府每個人都很忙,磨牙除了打坐念經以及專心養雞養狐狸之外,還在努力學習各種種植技術,像生怕吃不上素菜一樣,滾滾則熱衷於幫他刨土捉蟲,配合得十分默契,柳公子則忙著研究各種古方菜譜,雖然對廚藝並沒有多少幫助,好在苗管家體恤眾人,年後的司府終於請來了新的大廚,算是開年的第一個好消息吧……
流連洛陽的司靜淵也終於曉得捎封信回來,說自己還要晚些時候才回家,什麼江山千里不可辜負,春光大好易得知己,反正一堆廢話里表達的意思就是我堅決不會回來關禁閉抄八字,好不容易出來放風,那就得放個夠,玩夠了我自然曉得回來,勿掛念。
至於司狂瀾,她都沒機會跟他碰上幾回面,不是他出府去了,便是她出診去了。只是月中時,司狂瀾來管她討要那人面與隱隱,說至多帶走三天便還回來。在她的藥瓶里休養生息多日的兩隻妖怪早就恢復了健康,人面安全回到它的身體中,而桃夭也洗去了隱隱身上星磷獸的骨粉,還了它隱身的本事,並將它們安置在司府之中。司狂瀾來討,她也沒有猶豫,將它們放進一個她親手縫製的歪歪扭扭的布袋子裡交給了司狂瀾,還叮囑他小心對待,三天後務必原妖奉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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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後,司狂瀾準時把兩隻妖怪還了回來。
桃夭沒有問他將它們帶去了哪裡,只問一句:「可幫上你的忙了?」
司狂瀾點點頭:「結果雖不能十分滿意,但也得八分。」
「什麼意思?」
「最晚,春暖花開時可見分曉。」
她知道他從不說沒有把握的話,既是春暖花開時,那便再等一等吧。
這段時日,她又去了一趟雲外谷,人面說在雷神來拿它們之前,想再去看看那個住了幾十年的地方,再看看老馮。
那天,桃夭幫它給老馮燒了紙錢,還給他備了一壺好酒。
人面跟老馮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抱歉,都沒機會讓你清清靜靜地看一回我開花的模樣。
老馮如果聽到了,大概會摸著它的頭說,沒事,其實你開不開花,我都高興。
一段緣分,總該有始有終。
雲外谷的春風和酒香給它們送了行。
三天後,雷神的手下準時找到了她。又是那兩個被她威脅過的傢伙,見了她,一臉又怕又討厭又惹不起的擰巴樣。
她問他們雷神打算如何處置這兩個妖怪,他們說雷神決定將這兩隻妖怪罰到仙果園去,說最近常有淘氣小仙去偷果子,要它們戴罪立功,看守好果園,若能三年不犯錯,便免它們二十仙棍的刑罰。
桃夭鬆了口氣,看看自己鞭梢上的桃花發繩,頓將雷神劈她的「舊仇」一分不少地放下了。雷神這傢伙,她嫁是肯定不想嫁了,但敬意卻是在的,不過肯定不會告訴他。於是,她一臉好脾氣地對那兩位拱手道:「多謝二位,還請代為轉達我對雷神的謝意。之前多有得罪,還請兩位不要記仇,也不要對旁人說什麼我是桃都的惡婆娘這種難聽話,我不惡,真的。」
「……那個,我們並沒有說過這樣的話。」
「對啊,我們怎會對桃夭大人如此無禮,絕對沒有說過這樣的話,都是誣陷。」
「哦……許是誤會吧,二位慢走,不送了。」
她的臉色很好看,那兩位卻難看得很,回天界的路上還心有餘悸,生怕桃夭在跟他們說話時就暗地裡往他們身上用什麼毒藥,這個小心眼的女人,笑起來可比不笑嚇人多了!
桃夭笑眯眯地擺手目送他們的身影消失在空中,然後伸出右手看了看,將沾在手指上的一丁點藥粉吹開了去,拍拍手笑道:「罵我……回去癢上三天,包你們舒服到骨子裡,嘻嘻。」
幾隻蜜蜂歡歡喜喜地從花間飛過,桃夭伸了個懶腰,深吸了一口帶著甜味的春天的空氣,心滿意足地回司府去了。
被肖府搞壞的心情,終於好了許多。
不覺間,春暖花開的日子也真的到了,轉眼已是四月天,午後的日光已經有了一絲灼熱。
這天,她正在梅林裡頭曬太陽,苗管家忽然來尋她,說二少爺著他來說一聲,要她明早隨二少爺出去一趟。
「去哪兒?」桃夭奇怪得很,旋即高興地瞪大眼睛,「該不是要邀我去踏青吧!」
苗管家為難地笑了笑:「踏青……以我對二少爺的了解,恐怕不是。」
「那我跟他去有什麼好處?」
「二少爺說,你若這麼問,也可以不去。」
「我去!」
「那便這麼說定了。」
然後,桃夭抱著一顆快炸開的好奇心,心急火燎地度過了一夜。
第二天清晨,兩匹馬早早地候著了。
司狂瀾從小廝手裡接過韁繩,翻身上馬,回頭對還在磨磨蹭蹭的桃夭道:「去遲了可就趕不上了。」
還真是有什麼好事?!桃夭趕緊跳上馬。
在他的帶領下,兩人一路直奔東郊,最後停在一處位於山坡上的亭子前,那亭子上落了「望鄉」二字,也不知是哪年哪月修的,很是老舊斑駁。
拴好馬,司狂瀾自顧自地往亭子裡一坐,看著山坡下的某個方向。
今天天氣不太好,此時已是微雨飄零。桃夭坐到他身旁,順著他的視線往下看,除了一條空無一人的泥濘道路,不是什麼都沒有嗎?總不能一大早地帶她來看一條爛路吧?
不對,好像有人。
她仔細一瞧,路邊的一棵大樹下,撐了兩把白傘,傘下看不清是什麼人,只露出半截裙衫與繡鞋,應是兩個女子。這附近並沒有什麼好風景,且天氣還差,多半不是來踏青遊玩的路人。
「二少爺喜歡在這光禿禿的地方賞雨?」桃夭又看了一圈,除了白傘下的人,再無其他值得多看一眼的地方。
司狂瀾沒答話,只專注地看著那一個方向。
桃夭討了沒趣,也懶得再問他,無聊地撐著欄杆托著下巴,等著看這場雨能帶她趕上什麼好事。
約莫半盞茶工夫,越來越大的雨水裡,爛泥路的另一頭遠遠挪過來幾團人影,伴著一陣隱約的馬蹄聲,走得近了,才瞧清楚來的是兩個戴斗笠披蓑衣的男子,騎著兩匹黑馬一前一後地緩行,兩匹馬兒也甚是規矩,行走中始終保持著相同的步調,令彼此間的距離始終不變,讓那個在它們中間艱難行走的人不至於被馬蹄踢到。
桃夭的眼睛頓時瞪大了一圈——走在兩匹馬中間的人,竟是個扛著枷鎖的犯人,手腳上的鐐銬在他走出的每一步里嘩嘩作響,成為了四周最刺耳的動靜。而那個踉蹌而行的犯人,看得出犯事前過得不錯,肥肥白白的,就是囚服髒了些。
即便隔著一個山坡的落差,她也認得出枷鎖上那張頹喪的臉。
肖元新……完全恢復一張人臉的他,看起來還真有幾分不習慣。
「怎會這樣?」她看向司狂瀾。
「里通外夷,走私行賄,濫行巫蠱之術。」司狂瀾淡淡道,「三條大罪,肖元新流配沙門島,永不赦,肖府財產悉數充公。」
桃夭詫異道:「誰判的?」
「狴犴司的案子,自然由狴犴司盤查審斷,務必真相大白,判罰毫無偏頗,再請天子示下方告結案。」司狂瀾看著雨水中的他們,眼中沒有任何起伏的情緒,「官府不方便辦理的『奇案』,向來由狴犴司代勞。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肖元新這樣的人物,能做出那些發指之事,必定還有其他錯處,只要查下去,必有斬獲。狴犴司雖存於朝堂之外,自成一脈,行事作風雖古怪些,卻也是以守山河社稷,護百姓平安為己任,按律而為,不枉不縱。」說到這兒他不知是想起了什麼,笑笑,「一惡必有一制,當要製得有證有據,有法有理,如此,你總算有臉面去回答那隻妖怪了,雖遲了些,但不配過好日子的人,終會過上他該過的日子。」
她心中釋然,卻又道:「狴犴司對江山百姓怎樣另說,當初沖霄塔上,他們對妖怪可一點不曾手軟。連苗管家這麼好脾氣的人,似乎也並不太喜歡他們。而且你自己不也明里暗裡跟他們對著幹麼。」
「我幾時同他們對著幹了?」司狂瀾不承認,「不過是各有各的立場罷了。」
桃夭哼了一聲。
這時,山坡下突然傳來撕心裂肺的哭喊聲。
白傘被扔到一旁,淚水雨水混了一臉的肖夫人跪倒在夫君面前,死死抱著他的腿,風大雨大,雖聽不太清她在說什麼,但猜也能猜出來。
這個男人就是她的全部世界,這一走,生離死別,如今她一個犯人的家眷,一無所有的婦人,除了將籃子裡的乾糧與僅剩的錢財交給他,自己哭得再肝腸寸斷,還能做得了什麼呢。
桃夭完全不想去判斷自己對這個女人是什麼感覺,憤怒還是遺憾都不要緊了,此刻她只是在想,這場雨能下小些就好了,起碼最後的一場告別不至於那麼狼狽。
她也不想再去追問司狂瀾究竟是如何在背後完成了這樣一件事,狴犴司之於她,如桃都之於司狂瀾,那是他們兩人各自的世界,也許現在還不是互相了解清楚底細的時候。她只知道,肖府的是非,到此為止。她能做的,他能做的,都做完了,小妖怪與那些逝去的人們,那些沉在歲月與淚水裡的,所有疑惑與委屈,總該在這場雨水裡洗刷乾淨了。
哭聲,鐵鏈聲,馬蹄聲,在這場密集的春雨里漸漸遠去。
桃夭看了看暈倒在丫鬟懷裡的肖夫人,轉過身對司狂瀾道:「回去吧。」
「沒有問題了?」司狂瀾看著她,「回去之後,可不能再煩我了。」
桃夭撇撇嘴:「還以為能砍他的頭呢,只是個流刑。」
「原本小安之死足以判他死罪,奈何只有人面一方證詞,救治小安的郎中夫妻皆已去世,小安屍骨亦不知去向,我們雖心知肚明,然尋不到受害者,依法難定殺人之罪。不過……」司狂瀾又回頭看了看他們離開的方向,「你以為流刑能比死刑幸福?」
桃夭想了想:「以他那養尊處優的身子,能不能活著走到目的地都是未知數,倒是一刀宰了才不受罪。你說得不錯,是我狹隘了。」
「難得你能對自己做出正確評價。」司狂瀾笑笑,走出亭子翻身上馬。
桃夭沖他吐了吐舌頭,今天她可以原諒他所有的尖酸刻薄。
雨漸漸小了,落在臉上痒痒的,帶著些青草與野花的味道。
兩匹馬馱著那兩個難得不互相攻擊的傢伙,輕鬆奔跑在回家的路上。
走著走著,桃夭突然喊了一聲:「司狂瀾,我們再去吃湯菜吧!今天時間剛剛好,不用包場。我請客怎麼樣!」
「你出門竟會帶錢?」
「我怎麼就不會帶錢了!」
「柳公子說的。」
「……」
天氣越不好,越要去吃喜歡的食物,這樣,一天裡剩下的時間都會很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