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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傒囊(5)

2024-06-07 02:08:53 作者: 裟欏雙樹

  「起初是沒力氣走不動了,也不想走,天天趴在窗戶上往外瞅,尋思著沒準哪一天她會經過,不妨再等等吧。」他更尷尬了,「可後來我想走也走不了啦。」

  「走不了?這話怎麼講?」

  「有一天我見著樓下有個姑娘經過,瞧那背影很像她,我追出去,正要出大門就被看不見的玩意兒給彈了回來,我去跳窗戶,結果也一樣。我莫名其妙被困住了。」他嘆氣,「不過也沒啥,本來我身子就不舒服,出不去就出不去吧。累了我就睡一會兒,醒了就在窗戶前看外頭過往的行人,時間也不是很難打發。就是房子總空著,沒有人來,我牽不了你們的手,身子就冷得難受。」

  磨牙皺眉:「好奇怪的病啊……」說著他突然想到了另一個問題,忙道,「那你在這裡困了多久了?」

  「不記得了。」他扳起指頭數了半天也數不上來,只好指著窗外道,「我來的時候,對面那間鋪子的老闆頭髮還是黑的,現在已經是個老頭子啦。」

  磨牙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死。

  「你……你在這裡已經那麼久了?」他連喊了幾聲阿彌陀佛,「那她呢?再沒有出現過?」

  「沒有。」 他搖頭,旋即沖磨牙感激地笑笑,「幸而不久前這裡有了新房東,也有了新房客。雖然我也不想嚇到他們,但我忍不住,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歡牽住別人的手的感覺。最要緊的是,你居然能看見我。這麼些時日,我都快忘記該怎麼說話了。」說著說著,他又嘆了一口氣,「不知槐樹精現在好不好,那天我走得匆忙,都沒來得及跟它好好說會兒話。我總覺著我離開時,它在我背後大聲喊了一句什麼,但我怎麼也想不起來了。唉,也許都是這個怪病的緣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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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磨牙將他從頭到腳仔細打量了一番,說:「不管怎樣,這麼下去可不行。有病就得治。」

  「哈哈,誰能治一隻妖怪的病啊。」他笑。

  磨牙「刷」一下站起來,對他說:「你好好在這裡待著,我去找人來治你的病!」

  「什麼?」

  「你等我啊,我一定能找人來治你的病!」磨牙抱著滾滾,邊說邊朝門外跑。

  誰知剛一開門,一個高高大大的傢伙便順勢倒了進來,幸虧身手好才沒有跌個狗吃屎。

  嚇一大跳的磨牙瞪著此人,驚詫道:「柳公子?!」

  「磨牙,以後不論開門關門,都要先看看里外有人沒有才是!」柳公子理了理衣冠,狠狠瞪他一眼,旋即又走出門去,對著外頭那個靠牆而坐睡得口水橫流的傢伙踢了一腳,「還睡!吃飯了!」

  桃夭猛睜開眼,跳起來:「飯?飯在哪兒?」

  磨牙耷拉下眼皮:「怎麼你們都在這兒……」

  「有人來報信說你為替人主持公道,住進一間『鬼屋』,你這種天生八字輕的倒霉小和尚怎麼偏愛幹這種事?」柳公子戳著他的腦袋,「你是我預定的食物,要對我負責!」

  「哎唷,都說了不會出事的。就算真有惡鬼,他受點教訓也是應該的。看他以後還敢不敢亂起好心。」桃夭伸了個懶腰,「非要拖我來,困死了。」

  「你偷聽他們說話時明明很開心啊!」柳公子翻了個白眼。

  磨牙聽了,突然笑出來,喊了聲「阿彌陀佛」,說:「好啦,我知道你們還是關心我的。」

  小娃娃仍舊坐在房裡,略顯不安地看著外頭這兩個不速之客,雖然聽不清小和尚在跟他們說什麼,但對他來說,從沒有哪個清晨像今天這麼熱鬧。

  「你們不是在門外待了一夜麼,該聽到的都聽到了,事情就是這個樣子。」走廊里,磨牙拉著呵欠連天的桃夭,「你幫幫他吧,天下間只有你能治好他的病呀。」

  桃夭往那頭的房間瞅了瞅,房門開了一條縫,那小娃娃也探頭探腦朝外看。

  「很可憐啊!身子又不好,還被關了這麼久!」磨牙懇求道,「桃夭你就當做件好事吧!大不了以後我每天幫你餵馬!」

  「那小子是什麼妖怪你知道麼?」桃夭突然反問他。

  「他是……」磨牙一愣,「哎呀,好像忘了問。」

  光頭又被狠狠彈了一次,桃夭「哼」了一聲:「你總是這樣,連對方底細都不弄清楚便大呼小叫發好心。你再不改這臭毛病,早晚會被吃掉的。」

  「反正早晚會被柳公子吃掉……」磨牙捂著腦袋,又小聲辯解,「可他一點都不凶,還很好心哪。這樣的妖怪,不會吃人的。」說著他又扯住桃夭的袖子使勁晃,「你給他治病吧,再想法子把他放出去。」

  桃夭看著那頭的房門,以及門縫後那張不知外頭發生了什麼事的臉,說:「這是全天下最沒有用處的妖怪。一天到晚除了想牽人類的手之外,什麼都不會做,全身上下沒有一處可以當我的藥。不救。」

  「桃夭……」磨牙癟著嘴就要哭出來,「他真的好可憐的!只是想給那姑娘送一包魚羊草罷了,卻要孤獨這麼多年!」

  「魚羊草……」桃夭轉了轉眼珠。

  話沒說完,柳公子自樓下回來了,手裡多了幾張破破爛爛的黃紙。

  「四方牆角都釘了這些符。」他把黃紙晃了晃,「有些年歲了,多半是前任房東聽說『鬧鬼』的事之後,隨便找了個術士弄的,我瞧著就是普通的鎮壓亡靈之類的符咒,做做樣子的東西。」

  桃夭嫌棄地看了看那幾張符紙:「我就說那是天下最沒用的妖怪吧……」

  磨牙把符紙拿過來,想了想,問柳公子:「你剛說啥?這是鎮壓『亡靈』的符咒?」

  柳公子點頭。

  「他出不去是因為這些符?」磨牙不解,「可他是妖怪啊,亡靈關他什麼事?」

  柳公子跟桃夭對視一眼,都沒吱聲。

  磨牙又想了想,臉色突然一變:「難道說……他已經……」

  桃夭捂住了他的嘴,又朝房間那頭看了一眼,坦白道:「我沒有起死回生的本事。」

  柳公子靠在牆上,橫抱雙臂,愛莫能助地朝磨牙撇撇嘴。

  「不不……」磨牙不相信,「一定是哪裡出錯了。」

  「是他自己記錯了。」桃夭把視線收回來,「以為自己還活著。」

  磨牙愣住。

  「那是一隻傒囊。」桃夭懶洋洋地說,「百妖譜曰,野山有傒囊,感天地空茫孤寂而生,百年可見其一。皆白衣小兒像,能言談,有血肉,與人無異,性和善,喜執人之手。然不可遠離故地,離之則死。」

  符紙從磨牙手裡落到了地上。

  「所以你瞧瞧,這是不是世上最沒用的妖怪。」桃夭嘆氣,「明知不能離開自己的出生地太遠,卻偏要走。走著走著就死了嘛。」

  一走出百草谷時就覺得身上疼,越走越疼,但又總想著再往前走幾步,想把魚羊草交給她——磨牙忽然想起之前他說的話。

  也許,不知十年還是二十年前的京城裡,應該有這樣一幅畫面:一隻長得像人類小孩的妖怪艱難地走在人潮湧動的路上,懷裡揣著一包可以做出天下最鮮美的菜餚的魚羊草,他牢記著那個地址,尋找那座三層小樓,一個想當廚師的姑娘住在那兒,她叫羅喜喜。

  此刻,天已亮開,隱有陽光。

  走廊里安靜了好久,磨牙終於抬起頭,難過地問:「怎麼辦?」

  金三娘可算是出了一口氣,磨牙給她證明,房間裡並沒有「不乾淨」的東西,但也私下同她說莫再為難那書生,沒有「不乾淨」的東西,並不代表沒有「東西」,以和為貴吧。金三娘雖不太服氣,但見這小和尚一臉認真,想想也就算了,不再向書生追討賠償,一樁風波順利解決。

  末了,磨牙問她能不能讓自己再住一天,說這房子風水甚好,住得很舒服。

  這個並不太高明的謊話卻讓金三娘十分受用,連連說你住你住,再住三天都沒問題,住得越高興,說明我這小樓越好。

  他感激之餘,也旁敲側擊地問了問那五十個包子是不是依然算數,得到肯定的答覆之後才鬆了口氣,高高興興地回樓上去了。

  回到房間,傒囊有些不安,問他:「方才那兩人是誰?你在外頭同他們講什麼講了那麼久?」

  「啊,是我的朋友。他們見我夜不歸宿,專程來看看的。」磨牙搪塞道,旋即又道,「不過我把你要找的人跟他們講了,他們說願意幫你把羅喜喜找回來!」

  他驚喜地站起來:「當真?」

  「當真!」磨牙拍著心口保證,「我那兩個朋友找人特別厲害,另外我也把你的病情告訴他們了,讓他們順便找個好大夫回來。」

  「謝謝你啊小和尚。」傒囊誠懇地抓住他的手,「把魚羊草交給她,我就可以安心回去了。」

  回去?!你還能回哪裡去……磨牙看著那雙執著的眼睛,同時把對方的手握得更緊了些。

  傍晚時分,有人敲門。

  磨牙跑去開了門,進來一個年過四旬的婦人,衣著光鮮,姿容富態,手裡還挽著一個沉甸甸的籃子。身後,桃夭朝她努努嘴,對磨牙道:「人給你帶來了。可費了我們不少工夫。」

  傒囊見了她,整個人愣住,不敢靠近,只迫切地在那張青春不在的臉孔中尋找熟悉的線條。

  「你這小孩,怎的還是老樣子。」她走到他面前,放下籃子,漸漸紅了眼睛,「他們說,你一直在等我?」

  「你也沒變啊……」他盯著她的臉,笑,「我能認出你!」

  「他們告訴我時,我簡直不敢相信。」

  「你不怕我?我可是妖怪。」

  她搖頭,揉了揉眼睛:「這世上嚇過我、傷過我的,從來不是妖怪。」

  「那就好。」他鬆了口氣,又忙從懷裡掏出那包魚羊草,如釋重負地放在桌上,「早該交給你了。」

  她打開,驚道:「這是……魚羊草?」

  「嗯。」他笑,「就是不知你現在還用不用得上。」

  「用得上用得上!」她高興極了。

  「你當上廚師了麼?」

  「我開了一間小飯館,就在城東。」她收起魚羊草,急忙從籃子裡取出食盒,打開放到他面前,「來,嘗嘗我的手藝。那會兒我不是說過麼,等我真的成了大廚,一定要請你吃一頓好飯。」

  「好呀,一看就很好吃。」

  「來,試試看。」

  飯菜的香味慢慢占據了整個房間,一老一少兩個人坐在飯桌前,邊吃邊聊,好像彼此之間從未缺失過幾十年漫長的時光。

  磨牙悄悄退出來,順手帶上了房門,朝桃夭投去感激的一瞥。

  飯畢,婦人一邊收拾一邊說:「我送你回家吧。」

  「可我出不去呀。」

  「現在可以了。」

  「真的?」

  「來,我牽著你。」

  今夜的京城跟往日也沒有什麼不同,儘管深秋天涼,卻絲毫影響不了街頭往來的男女。商鋪里的喧囂,酒肆里的笑鬧,各種聲音與氣味,在城池的每個角落裡歡喜地遊走。

  婦人牽著他,往百草谷的方向走。

  他新奇地看著四周,說:「原來此處的夜晚如此熱鬧。」

  婦人笑笑:「那就多看看吧。」

  「好呀。」他笑得特別燦爛,「把魚羊草交給你,我一下子就輕鬆了。」

  「是嗎,那就好啊。」

  「你知道怎麼用嗎?」

  「知道,不用擔心。」

  「百草谷很遠的,不用送我了。」

  「要送。」

  「羅喜喜,你從來不問我叫什麼?」

  「我知道你是一隻傒囊。」

  「我是說我自己的名字啦。」

  「你有嗎?」

  「好像沒有誒……」

  「那就叫你傒傒好了,哈哈。」

  「那不是跟你的名字一樣了嗎。」

  「不好嗎?」

  「好呀!」

  他們的身後,不遠不近地跟著桃夭與抱著滾滾的磨牙。比起前面這兩人,向來以話多著稱的他們,反而一路上都沒說任何話,只默默注視著前頭那兩個興高采烈的人。

  走完一條街又一條街,自夜色繁華走到燈火闌珊,一直走到一座拱橋上,婦人才停下腳步。

  而此時,橋上只剩她一人的身影,她看了看身旁,那個一直牽著她的手閒話家常的小娃娃,不知何時沒了蹤跡,無聲無息地消失於天地之間,連一句分別時該說的話都沒有留下。

  一場沒有告別的告別,總好過抱頭痛哭吧。

  桃夭跟磨牙走到婦人身旁,桃夭四下看了看,淡淡問:「走了?」

  「心愿已了。」婦人一開口,卻是男子的聲音,又抬手拍了拍衣衫,一張穿著一根頭髮的紙人自她身上抖落下來,再看,哪裡還有什麼羅喜喜,月色之下,只得一個柳公子。

  磨牙驚愕地指著他:「怎的是你!」旋即又拽住桃夭:「你們不是找羅喜喜去了麼?不是說一日之內必有消息麼?沒找到?」

  「找到了啊。」柳公子活動活動筋骨,說,「我柳公子想打聽的人,哪兒都藏不了。」

  「那為何你……」

  「她仍在京城。」桃夭趴在橋欄上,看著月色在河水裡跳躍,「嫁了人,夫君做布匹生意,有三個孩子,大女兒已經出嫁了。她還是沒有當上廚師,在店裡幫夫君的忙,日子也算平順。」

  「你們見到她了?」磨牙急急地問,「她是怕了,不肯來見?」

  桃夭笑笑:「她壓根就不記得這個孩子了。」

  磨牙一愣。

  「年少時的願望,百草谷里刻的名字,被狐狸咬到的孩子,她都不記得了。如今她只記得誰家還欠著他們的貨款,考慮著明年要不要再開一間分店,擔心著她夫君咳嗽的老毛病。」桃夭聳聳肩,「他家的布匹顏色花紋都還不錯,臨走時我還買了一些,回頭給你做新衣裳。」

  磨牙很沮喪:「你們為何不提醒一下她。」

  「沒有意義的,她真的忘記了,或者說她從來就沒想記住。」柳公子道,「不如只拿她一根頭髮,讓那妖怪走得開心些。」

  磨牙沉默。

  「傒囊這種妖怪,生於孤寂,所以才那麼喜歡去牽別人的手,一高興便跟著喜歡的人離開出生地,以至於丟了性命,這種事也是常有的。」桃夭嘆氣,「所以我說這種妖怪一無是處啊,為了貪戀那一點點有人相伴的小溫暖,連命都可以不要。」

  磨牙一屁股坐下來,喃喃道:「可是……他怎麼能堅持這麼久的?他不是已經死了嗎?」

  「從一個大夫的角度來說,這是不可能發生的。傒囊這種誕生於虛無之中的妖怪,死了便是消失,連個屍體都沒有。」桃夭思忖片刻,「只能說,心愿這種東西,有我們估算不到的力量,連死亡都可以被忘記。」

  磨牙垂下頭:「他說他想不起槐樹精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什麼。」

  「應該是提醒他不能走遠,走遠了就會死吧。上了年歲的樹精什麼都知道。」桃夭猜測著。

  「那他自己不知道麼?」

  「怎會不知道。」桃夭撓了撓鼻子,「大概總想著再多走一步,多走一步,萬一不會死呢。畢竟這種小妖怪的腦子不是很好用。」

  磨牙無言。

  桃夭回頭看了看他:「不過現在討論這些都不重要了,他總算親手把魚羊草交給了羅喜喜,如此,一切就是圓滿。讓一個心有執念的靈魂離開,唯有這一個法子。」

  磨牙深深嘆了口氣,雙手合十,念了聲「阿彌陀佛」。

  「倒是你,怎的不反省一下為啥能看見一個已經死去的妖怪?」桃夭又瞟了他一眼。

  磨牙想了想,搖頭:「不知,也許是佛祖要我看見他的。」

  「是你時運低罷了。」桃夭嫌棄道,「回去好好洗個澡,去去霉運。」

  「你跟柳公子不也能看見他……」

  「你能跟我們比嗎?!讓你洗澡就洗澡!一天洗三次!」

  「……」

  此時,柳公子靠在拱橋的另一邊,懶懶地打量著周遭的夜色,自言自語道:「有的傢伙善忘,年少時的熱血到底被歲月澆成了洗鍋水。有的傢伙太蠢,別人一丁點好,便記了一輩子。」說罷,他看了看手裡的魚羊草,笑笑,小心地揣進了懷裡。

  今夜的氣氛略有些奇怪,一貫吵吵鬧鬧的三個傢伙,卻在拱橋上相安無事地曬著月亮。磨牙捻著念珠,喃喃誦經。桃夭支著下巴,看著河水發呆。柳公子稍微煩一點,因為滾滾終於忍不住跳到他身上,非要把魚羊草找出來吃掉,這隻狐狸把他對月吟詩的興致全毀了!唉!

  除了他們,沒有人知道汴京城的這個秋夜裡,消失了一隻妖怪。

  這隻妖怪出生在百草谷,一無是處,喜歡牽人類的手,為了一個姑娘的願望,離開了不能離開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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