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一章 君與相(上)
2024-06-06 08:09:24
作者: 我是蓬蒿人
大齊開朝立國,為了治理廣闊疆域,設有四座京師,分別是西京長安,東京汴梁,南京金陵,北京燕平。
只不過一百二十年來,天子都呆在燕平,正經運轉的三省六部皆設於此,其餘三京只是偶爾去巡視一番,所以世人若是只提及京城二字,指代的都是燕平。
燕平城雄闊非凡,有坊區一百零九,星羅棋布,城長約十里、寬約八里,常住人口超過百萬,乃是世間最輝煌的城池。
大齊皇朝中央禁軍合稱十六衛,便駐紮在京畿之地,而直屬皇帝統轄、負責皇宮戍衛的元從禁軍,軍營就在皇城北面,因其有四個「軍」的編制,又號元從四軍。
巳時已過,陽光普照下的長安城屋檐層疊、鱗次櫛比,而城池北面的皇宮,作為燕平城最雄偉的建築群,則更顯金碧輝煌。
結束了在含元殿舉行的大朝會,宰相徐明朗剛進中書省,還沒來得及翻開桌案上堆積如山公文摺子,就被一名行色匆匆的宦官傳訊,皇帝讓他跟參知政事立即前往崇文殿。
崇文殿是皇帝日常處理國事的地方,作為當朝宰相,百官之首,徐明朗隔三差五就要去一趟,有時候勤政的皇帝遇到難題,一天跑上幾次也不稀奇。
「大朝會剛剛結束,陛下就這麼著急召見老夫,必然是不宜在朝堂上公布的大事......」已經過了知天命年紀的徐明朗,想到這裡不由得心頭一動。
皇帝尚且年輕,雖然已經親政多年,但作為昔日的輔政大臣、東宮太子太師,徐明朗跟皇帝天然親近,他所受到的信任,也不是其他大臣可比。
到了現在,皇帝每遇大事,還是會先諮詢他的意見再下決斷。
「難道是代州的事?」在崇文殿前拾級而上,帶著副宰相——參知政事的徐明朗,還沒看到殿門,徐明朗就聽到了哭聲。
抬頭一看,便見兩名宦官正拖著一個痛哭流涕官員下來,那青年官員著淺緋色官袍、腰系十銙金玉帶,顯然是五品。
對方看到徐明朗,如見天顏,掙脫宦官,連滾帶爬到了近前,近乎要抱著他的雙腿,哀求道:「大人救我,大人救我!」
徐明朗認識這個青年官員,事實上關係還不錯,對方是他提拔重用的,有半師之誼,雖在地方州府為官,但逢年過節也沒忘派遣專人,帶著豐厚禮物問安。
對方任上考功評為上等,前兩日回京述職,如果不出意外就會獲得升遷。此人剛到燕平就去拜訪過徐明朗,雖然當時徐明朗沒空見他,但還是收下了對方的孝敬,知道對方的大體情況。
「怎麼回事?」徐明朗不動聲色地問。
兩名宦官見丞相跟對方交談起來,雖有皇命在身,也沒有催促勸阻,站在一旁耐心等待。
「陛下問政,下官所答不能讓陛下滿意,故而降下雷霆之怒,要將下官送去刑部查辦......大人救我!」
徐明朗皺了皺眉:「陛下問了你什麼?」
「都是,都是州縣小事,下官沒想到陛下對滁州情況知道得那般透徹,連府衙斷的鬥毆案子都一清二楚,下官,下官按照結案的文書,說鬥毆之事是刁民闖入大族宅邸盜竊,故而被護院家丁打殘,沒想到,沒想到陛下什麼都知道......」
說到這,青年官員委屈得又要哭出來,「大人,那件案子,不過就是傷了幾個農夫,也沒打死人,陛下,陛下怎麼會就知道啊!」
聽到這裡,徐明朗已經知道了事情大概,不由得冷哼一聲,心裡對青年官員失望至極。
皇朝承平日久,世間繁華已經到了極致,無法再有更多利益誕生,地方的大族亦或者大地主,為了攫取更多財富,現在都在大肆進行土地兼併,用的手段也漸漸暴烈。
不用說,刁民盜竊是假,大族巧取豪奪傷了農夫,才是實情。青年官員得了大地主的孝敬,隱瞞了實情,卻不料竟被皇帝察覺。
「愚蠢!愚蠢至極!」徐明朗一甩衣袖,不願再多說一句話,就離開了原地,心中再也沒有青年官員這個人。
「大人,大人救我啊......」青年官員猶自呼喊。
「別喊了,誰也救不了你。」參知政事劉牧之鄙夷的瞥了對方一眼。
徐明朗可以走得乾脆,他作為對方的副手,卻必須為主官分憂,有些事得給青年官員交代清楚,「在陛下面前,你也敢敷衍塞責?你難道沒聽說過,陛下手中有本《方物志》?真是愚蠢透頂!」
聽到「方物志」這三個字,青年官員如遭雷擊,僵在那裡再也不能動彈。
傳聞,陛下手中有本《方物志》,上至中樞的三省六部,下到地方的州縣官衙,事無巨細,都在那本書上,且日日都在更新,不斷補充新的內容。
所以每逢陛下問政,無論是中樞重臣,還是地方大員,都戰戰兢兢不敢有半分隱瞞,因為陛下往往知道得比他們還要詳細!
青年官員以往聽到這個傳聞,只是一笑了之,全沒當回事,天下之事多如黃河泥沙,一本書冊又能記載多少?要盡知天下事,又需要多少人力物力?
而現在,青年官員陡然醒悟,那本《方物志》絕對不只是一本書冊,而可能是一間書房,甚至一座書樓!天下州縣的官吏裡面,也必然多得是直屬皇帝的眼線!
意識到皇帝恐怖之處的青年官員,失魂落魄,任由宦官將自己架走,再也沒有哭嚎半句。心如死灰的他知道,即便他是宰相的半個門生,也將再無出頭之日。
徐明朗與劉牧之進了崇文殿,在殿中朝著御案恭敬行禮,等到空曠寬闊的大殿裡,迴響起皇帝淡淡的「平身」二字,他們才站起身來,向皇帝看去。
坐在御案後的皇帝很年輕,還不到而立之年,但這是一個能讓人忽視他年齡的英明之主。而這種英明一旦到了一定份上,臣子便會連皇帝的外貌也忽視,心中只有對方的威嚴。
對大齊百姓與普通官員而言,天子自然是高居雲端不可直視,恍若神靈,但對徐明朗來說,皇帝在他心中並無太多神秘感。
相處二十多年,再偉岸的身影也會顯得平常。
此時,徐明朗的視線,就從皇帝手邊的一本厚厚書冊上掠過,雖然看不到封頁,但他知道,那就是讓群臣聞風喪膽的《方物志》。
徐明朗面容肅然,心情卻並不沉重。宦海沉浮大半生,他什麼手段都見過,對面前這個打小被自己教授學問的學生,也知之甚深。
所謂的《方物志》,並沒有外間傳聞的那樣可怕,天下之事,若是果真事無巨細都在上面,他徐明朗又怎麼敢跟胡人勾結,不擇手段打壓趙氏?
事實是,皇帝每回向人垂詢政務之前,都會先花費很大功夫,了解對方職司內的一切情況,並且千方百計找出錯漏,然後在問政時給予其當頭棒喝。
如果沒有錯漏,皇帝就會將事情問得儘量詳細,向臣子展現自己無所不知的能力。
如此,在臣子心驚膽戰的時候,皇帝再翻翻這本《方物志》做做樣子,時間一長,例子一多,《方物志》「凶名」傳開,群臣自然不敢再欺瞞皇帝。
當然,徐明朗也知道,《方物志》並非完全徒有虛名,裡面確實是有真東西的。如若不然,就不會出現方才碰見的青年官員那樣的情況。
徐明朗知道皇帝監察天下,讓官吏敬畏的心思,所以他從不跟人探討《方物志》的虛實問題,而是儘可能的配合對方,讓《方物志》的凶名更加具有震懾力。
這是他做臣子的本分,也是讓皇帝更加信任、看重他的手段。
「兩位愛卿,這是鎮國公上的加急密折,剛剛送達,你們看看吧。」皇帝將一份奏摺交給身邊隨侍的宦官,讓他將其拿給徐明朗與劉牧之。
聽到鎮國公密折這幾個字,徐明朗心中一緊,當下就有了不好的預感。
他自個兒還沒接到代州之事的消息,趙玄極就搶先上了摺子,而且還是不經過中書省的密折,這裡面的含義讓他不得不思慮萬千。
看完摺子,徐明朗心裡已經將範式的祖宗十八代,都上上下下罵了個遍。他沒想到一件原本如此簡單的事情,竟然讓對方給辦砸了,這簡直是愚不可及,不可救藥!
趙氏乃是將門第一勛貴,趙玄極乃軍方第一人,徐明朗要實現「收天下兵權於中樞,文官取代武將掌握皇朝兵事」的大計,就不可避免會跟趙氏交鋒,早晚的事而已。
趙氏在軍方有根深蒂固的影響力,若是他們看到形勢已經十分危急,跳出來帶領將門勛貴跟文官正面相爭,徐明朗也深為忌憚。
而這種情況隨著文官打壓將門,又是早晚會出現的。
所以徐明朗這才早早布局。他要在趙氏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先重創對方,讓趙氏實力大損、自顧不暇,這樣軍方失去領頭羊,後面的事就會容易很多。
卻沒想到,自己降尊紆貴,跟北胡聯手對付趙氏,原本十拿九穩的謀劃,竟然失敗了!而且還失敗得這樣徹底,連范鐘鳴都落入了趙氏手中!
這簡直不可理喻!
範式這幫人真是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