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臣之約
2024-06-08 08:53:44
作者: 柴托夫司機
李稷回身看著認真書寫的萇離,知道她膽識過人,不曾想是這般過人。若是尋常人,估計早就嚇得手腳發軟了。雖然她不情不願地跪在那裡書寫,可神色之間沒有任何緊張和不安,提筆的手也是穩穩噹噹。
放下筆後,萇離吹乾墨跡,起身回去,呈予李稷。
李稷接過後,認真看了起來。內容是分毫不差,這字跡嘛,確有二三分的相似。瞟了一眼安靜跪在身側的萇離,在得月樓時覺得她是柔和其表,剛強其實,現在看來,自己當時對她的評價實在是太含蓄了。她面上謙卑恭順,挑不出錯處,但骨子裡她就是個無視禮法,桀驁不馴之人。
「還說你不是自謙?」李稷笑著問道。
「陛下過譽了。」
「回去坐著吧。」
「是。」
待萇離再次落座後,李稷道:「那日在茶舍,為何你不用妘體,而用你舅父的張草?可別說你不知道,妘體在市面上什麼價。」
萇離依舊對答如流。「回陛下,臣的舅父為人灑脫,素來不愛應付那些人情官司,所以上門求字之人,幾乎都是臣打發的。此事得舅父首肯,所以即便被人認出來,舅父也會替臣兜著的。至於妘體嘛,逝者為大,用此字體答卷倒是無妨,若是用來坑蒙拐騙,委實不妥,所以臣那日沒有寫妘體。」
李稷高深莫測地的表情,讓萇離看不出他是信了還是不信。
她今日是有備而來,李稷不再糾纏此事,轉而問道:「那日見你功夫不錯,師從何人?」
萇離不相信此事樞密院查不出來,但她還是恭敬答道:「回陛下,藥王葉家六郎是臣的師父。」
「難怪。聽聞你身體不好,可是真的?」李稷語氣關切。
「回陛下,的確如此。」萇離知道李稷絕不會無緣無故問起自己的身體狀況。
「那你的舊疾現在如何了?」
「多謝陛下關心,陳年舊疾而已,無礙的。」萇離答得恭順。
李稷語氣可謂是關懷備至。「那就好。不過你師父常年在雲中,不能時常照看你,今日正好讓御醫給你瞧瞧。」
果然是挖好了坑在等她,萇離知道此事她推脫不得,可若是毫不推辭又顯得刻意了。
萇離的無力推辭,李稷是充耳不聞,擊掌示意後,便有太醫入內。
沒有多作廢話,在萇離腕上蓋上一方絲帕後,太醫便抬手切脈了。
許久之後,太醫問道:「萇娘子畏寒與否?」
「從不。」
「寒冬臘月也是如此嗎?」
「是。」
太醫點點頭,繼續問道:「炎炎夏日,萇娘子是否仍渾身發涼,還怕熱?」
「是。」
「萇娘子所患是天生的寒症,雖是不易有孕,但絕非不能生育,好好調養當無大礙。多思傷脾,娘子應該知道,長此以往,大損康健。」言畢,太醫就退了出去。
李稷打量著萇離,道:「多思傷脾的確不假,不過你這般清瘦,應該不只是因為多思吧?」
「不知陛下何出此言?」萇離一臉恭敬。
「鄉試剛一結束,你就離開睢陽,九月初就到了通州,十月初九又回到睢陽。如此勞苦奔波,任誰都會清瘦的,不是嗎?」
萇離面色不改。「因為臣想在重陽那日回鄴城祭祖,時間緊迫,故而趕了些。」
李稷顯然沒料到她會給自己這樣的回答,重陽祭祖,還真是個無可挑剔的藉口。「既然回鄉祭祖,為何不入城?」
「登上鄴城外那座瀾山,正好可以將城內一覽無餘。恰逢重陽,本來也是要登高的,故而臣回鄉祭祖,無需入城。」
李稷不再說話,只是看著眼前的人,自己終究還是低估她了,雖然她身上處處透著可疑,可沒一條能抓得住的實證。現在全天下都在看著她,沒有足夠的罪名,不可能把她交給刑部或者樞密院去審,而且以她這性子,就算上了刑也不一定能問出個子丑寅卯來。
「既然重陽那日就到了鄴城,為何十月中才回到睢陽?你這回程可慢了不少。」李稷道。並非不想知道她九月初三那晚出城去做什麼,可那晚根本就沒人看見她的臉,她完全可以矢口否認,所以此事問了也沒有意義。
在萇離看來,若被李稷知道自己那晚去行兇殺人,並非什麼大事,畢竟他是見過自己殺人的,可一旦被他知曉自己是以長生門的名義去行兇殺人,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臣前往通州的原因,與陛下派裴大人前往通州的原因一樣。」萇離知道,自己去找駱荊卿麻煩的事情,他必然已經知曉,故而她選擇把此事抖落出來。
李稷是真沒想到,她會在此事上如此坦誠,忽而一笑道:「既然來龍去脈你都清楚了,那為何駱荊卿還活著?你可不是什麼心慈手軟之人,只要他一根手指,未免也太便宜他了。」
「俗話說打狗也得看主人,連您都敢惦記的人,臣可得罪不起。」萇離語氣輕鬆。
她要是猜不到是何人行刺自己,李稷才會覺得奇怪,可她敢拿到檯面上來說,卻在自己意料之外。「我倒是真沒看出來還有你不敢得罪的人。到長安也沒幾日,你可是誰的面子都沒給過,難道就不怕得罪人嗎?」
萇離面上恭敬依舊,語中卻是傲氣如霜。「陛下此言差矣,面子從來都是自己掙來的,不是旁人給的。」
「從你入殿到現在,就這句話,我覺得最中聽。」
「陛下謬讚。」
李稷端起茶盞飲下一口,道:「怎麼看你都不是個會多管閒事之人,況且,駱荊卿的事情與你關係不大。你為何會插手此事?」
萇離道:「此事,臣在給陛下的回信中就答過了。既然知道阿芙蓉這等遺害萬年之物重現,臣做不到視而不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無論何人都不該讓此物流傳於世。」
李稷晃著手中茶盞,道:「起初我以為你是在拿漆室女敷衍我,現在看來,你倒不是敷衍。不過……」李稷突然換了語氣,一字一頓地問道:「如你所說,天下是天下人的,那什麼是朕的?」
萇離依然沉著應對。「您是天子,所以天下之主的位置自然是您的。」
李稷目光炯炯地看著萇離。「你可知,朕為何會把你名單中的第一個?」
「臣不知,還望陛下明示。」
「你在殿試時寫到,國必有誹譽,忠臣令誹在己,譽在上(1)。此言甚合朕意。」
「多謝陛下誇獎。」
「朕想問你,你可願意做這樣的忠臣?」李稷終於在此刻換上帝王該有的神情。
當初自己寫下這句的時候,真就只是為了應付殿試,可被李稷當面問到,她根本沒有否認的餘地。於是,萇離再次起身叩首道:「既然臣來參加科舉,自然是要做忠臣的。」
李稷露出一個意味不明的笑容。「你打算做忠臣就好。畢竟你這種看生死都能看淡的人,本該去做方外人士的。」
這回,萇離是真不知李稷此言何意了。
李稷難得直截了當一回。「會試結束那晚,我從周相府上出來,隔壁何府內撫琴之人是你吧?我從你的琴音里聽出來的。」
萇離不禁啞然,看來真正的品曲高手不是周成鈺,而是面前這位。「陛下好耳力。」
「那日隔牆聽得不太分明,今日你可否再撫一曲?」
「請陛下吩咐。」
「拿琴來。」李稷大聲吩咐道。
幾名寺人很快布置好琴台,之後便退了下去。萇離道:「陛下想聽什麼?」
李稷隨口道:「你叫萇離,便撫一曲《長離別》吧。」
(1)出自《戰國策》,解釋:國家所做的每件事一定有毀謗也有讚美,忠臣把毀謗都加在自己身上,而把讚美都歸於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