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花

2024-06-06 02:45:12 作者: 柴托夫司機

  師徒二人一路暢行無阻,到了城郊的洛水河畔。兩人很有默契地同時勒停身下坐騎,萇離道:「師父是早有此想吧?」

  「怎麼?你不願來?」

  看著那滾滾河水,葉秀有些恍惚,呢喃道:「三郎,我帶兕子來看你了。」

  乍聽到「兕子」這個名字,萇離竟有些茫然,片刻後她才反應過來,這是自己已經多年不用的小字。兕是一種兇猛壯碩的獨角犀,聽阿耶說,這是母親給自己起的小字,以「兕」為小字就是希冀自己能永無災厄,長命百歲,如今看來母親的這份期許,自己終究是辜負了。

  看著眼前熊熊燃燒的祭火,萇離神情哀慟。「阿兄,世人眼中你是叛臣,是降臣,辱沒了靖東王府的赫赫威名,活該落得一個屍骨無存的下場。可我眼中你從來都是那個頂天立地的妘家三郎。」說著,兩行清淚從眼中滑落。

  曾幾何時,自己對阿兄是無話不說。而今雖有千萬言,卻是心悲不能出。拿出方才葉秀塞給她的青梅,萇離用顫抖的手撿起一顆放入口中。兒時那麼愛吃的青梅蜜餞,以前從來不覺得它酸,今日竟覺這東西酸澀到難以下咽。木然地拿起一顆投入祭火,看著那顆青梅被火苗燃盡之後,又投進去一顆,兩顆……直至全被燃盡。從前自己吃零嘴的時候,阿兄總是會湊過來,讓自己餵他。現在唯有自己知道到底有多想再餵阿兄吃一顆青梅。

  葉秀一直立於萇離身後,此刻緩緩開口道:「三郎,若你在天有靈會不會後悔當日所做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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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罷,葉秀歃酒於地,自己又仰頭飲盡酒囊中的酒水,怔忡間,未留意到酒漬順著嘴角留至下頜,直流到胸前衣襟上。

  散落的碎發被夜風吹起,迷了眼睛,萇離抬手把碎發別於耳後,沉聲吟誦道:「漫漫秋夜長,烈烈北風涼。俯視清水波,仰看明月光。草蟲鳴何悲,孤雁獨南翔。鬱郁多悲思,綿綿思故鄉。願飛安得翼,欲濟河無梁。向風長嘆息,斷絕我中腸!」

  葉秀聽罷,笑得淒楚。「三郎,你聽見了嗎?你這小妹的學問,你是永遠要望塵莫及的。」

  是啊,阿兄從來都沒看過自己作的詩。萇離心中又覺一痛,自己這身武藝啟蒙自阿兄,當初說好有朝一日要與他一較高下,如今再也沒有機會了。

  月影步步西斜,葉秀仍是立在原地,一言不發。

  萇離也只是跪著,一動不動地跪著。面上的淚痕早已乾涸,這顆心卻還在滴血。

  直到過了四更,葉秀才開口道:「時辰不早了,再給你三哥磕個頭,咱們回去吧。」

  萇離又對著洛水方向鄭重拜下,然後才起身去牽栓在一旁的馬匹,葉秀又仔細為她戴好斗笠。

  「師父,能陪兒走走再回城嗎?」

  「好。」

  師徒二人牽著各自的馬匹,沿洛水緩行。

  一陣沉默之後,萇離問道:「師父,當初您送兒去睢陽之時,就知道會是這樣結局吧?」

  葉秀的聲音依舊柔和。「阿離是怨你三哥騙你嗎?他明明告訴你,待事情了結,他就去睢陽接你,然後帶著你去雲遊四海的。」

  「若說不怨,那是假的。可阿兄的選擇,兒都明白。既然明白,兒就怨不起來。只是每每想起,會後悔自己有很多話都沒跟他說。所以兒很羨慕師父,您跟阿兄是至交好友,該道的別都道盡了。」

  葉秀腳下一滯,片刻後,方開口道:「我倒是羨慕阿離不知真相。畢竟生人作死別的滋味可不好受。」

  萇離側頭望向葉秀,目光深邃複雜。

  兩人又行出幾步,萇離轉而問道:「師父,您把曼珠華沙定為長生門的標誌,是因為這花開在黃泉路上嗎?」

  「正是。」

  「門中之人身上所紋的紅色曼珠華沙,為何見血要變成白色的曼陀羅華?」

  「阿離可知道黃泉路的盡頭是何處嗎?」

  「踏過鬼門關,走過黃泉路,飲下孟婆湯,忘記前塵過往,如此才能越過奈何橋轉世投胎。」

  葉秀聲音飄渺。「不錯。奈何橋下是忘川河,曼珠華沙和曼陀羅華便開在忘川河的兩岸。據說他們因為詛咒相念不得見,又不願飲下孟婆湯忘記彼此,所以留在忘川河兩岸,生生世世永相望。至於為何要見血,凡事都需要代價,曼珠華沙若能變為曼陀羅華便能越過忘川河去見他了。」

  萇離心中微怔,多年的猜測在這一刻得到了證實。

  葉秀忽然朗聲笑道:「阿離心無良人,何必聽這些事情?就算你今後能遇到良人,也該惦記著在人間長相廝守,而非死後再見。咱們還是快回去吧,不然阿渃要著急了。」說罷,不待萇離作何反應,逕自向著回城方向揚鞭策馬。

  師徒二人回到通州城前時,未到五更開放城門之時。不過城門守衛一看來人是葉秀,還是為他們行了方便。

  整個過程中萇離的斗笠都壓得極低,無人能看見她的臉。

  入城之後,葉秀把萇離送至客棧樓下。「回去好好睡一覺,明日再回睢陽。下次再見想必是在長安了。若有需要你知道如何找我。」

  「師父是要回雲中嗎?」

  「不,我要去一趟暹羅。」

  「這麼遠?」萇離有些吃驚。

  葉秀笑道:「有味草藥只有暹羅國才有。」

  「師父,您不必為兒這種生而無趣之人如此大費周章。」

  「阿離……」葉秀的語氣有著說不清道不盡的哀傷。

  「所有人都想盡辦法讓我活下去。可是誰都不曾問過我,是否願意這樣活下去。」說出這番話時,萇離心底的怨念再也壓抑不住。

  葉秀知道萇離這些年來心中所想,可他也有自己的堅持。「阿離,我也算是看著你長大的。你不願的事情我不會勉強你,若你欣然赴死,我會替你三哥陪你走到最後。可若你又起生念,我卻無法原諒自己什麼都沒有為你做過!」

  在萇離的記憶里她不曾見過葉秀這般疾言厲色過。無論他是江湖上人人敬仰的葉先生,還是那個令人談之色變的殺手無銘也好。在她眼裡,葉秀永遠是她溫柔敦厚的師父,如兄如父,亦師亦友,陪她從鄴城到睢陽,無論她是那個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妘家小女兒,還是如今孤身一人的萇離,葉秀都在以他的方式陪伴著自己。

  念及此,萇離莞爾道:「師父若有個女兒,也不過如此了。」

  葉秀的語氣頗為無奈。「你若是我的女兒,我才不會讓你如此任性胡來。說起來你能考中進士也未必是件壞事,起碼那時你就知道收斂了。回去吧,阿渃等著你呢。」

  萇離對著葉秀深深一揖。「也請師父千萬珍重。」等她抬頭時,葉秀的身影已經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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