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愛如煙

2024-06-06 02:32:59 作者: 凌樂之

  細腰將趙熠和如蔓領進院子,她的義父從廂房中出來,步履蹣跚地來到趙熠跟前,鄭重地行了一個十分端正肅穆的稽首禮。趙熠見狀將他扶起來,只道不必掛懷。老人引兩人進屋坐下,又懷著感念親手替他們煮茶。他雖年事已高,行動遲緩,但煮起茶來卻如行雲流水,碾茶、點茶、調膏、擊拂,起落之間平穩嫻熟,如曾經做過千百遍一般。趁茶湯未散之際,老人還在綿密細膩的泡沫之上輕巧地勾勒出一朵蘭花,一時間,屋內馨香四溢,清新淡雅。

  只可惜,趙熠和如蔓心中牽扯著案子,無心欣賞老人的茶道,禮節性地飲下一杯,就問細腰道:「細腰姑娘,你對煙柳班了解多少,可否如實相告?」

  細腰深深吸了一口氣,強壓下心中的悲憤,微微仰起憔悴的臉龐回憶起來:「煙柳班是王郎一手創辦的。在汴京這種遍布瓦肆的地方,一個戲班想混出名,就如魚躍龍門,只有少數幾個拔尖的能打響名聲,身價等金,出入王公富貴之家,其他的都只是賤籍的戲子,堪堪混一口飯吃不餓死罷了。煙柳班苦心經營了數年,始終是不死不活的狀態。我初識王郎之時,正是他最窘迫、最困頓的時候。」

  細腰柔婉的嗓音裡帶著沙啞,讓人聽得聚精會神,如蔓不由得問出一句:「你們如何認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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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救了我。」細腰沉沉的眼神中滑過一絲光,緊接著卻變成一副自嘲的表情,「伶人,尤其是女伶人,都是身不由己,說的難聽些,不過是貴人的玩物。七年前,三月的一個雨夜,我從一家大戶演出結束,返回添香樓,經過一條長巷時竟碰到了武陵侯府的世子。我曾在一次宴會上見過他,知他行為浪蕩,任性妄為,所以當時第一反應便是悄悄掉頭,拔腿就跑。誰知還是被他發現了,他抓住我的胳膊把我往巷子深處拖,我叫天天不應,正絕望之時,那世子突然昏倒在地,而我的面前,出現了一個清瘦的身影——就是王郎。」

  細腰眼中噙淚,臉上掛著一個虛弱的淺笑:「他當時還挺狼狽,渾身都被雨淋濕了,髮髻也有些散,一手拿著一根木棒,一手拎著一個快散架的藥包,一看就是聽到我的呼喊,飛奔過來救我的。後來我才知道,當天晚上他的好友王玻突發重病,他連夜出來買藥,正好撞見了我的事情。如此我們便相識了,王郎與這個行當里大多數人不同,他很斯文,話不多,不愛交際,唯一的喜好便是研究話本子,我常笑他是個書生。他許是真的話本子看多了,有一天竟對我說,要攢錢替我贖身。」一片淡淡的紅雲飛上她的臉頰,幸福的光輝閃現了一下,轉瞬即逝。

  回憶起往事,老人心中亦是戚戚焉,他在趙熠和如蔓的杯中續了一杯茶,補充道:「我這個義女從小跟著我,吃了很多苦,但她持身中正,從不委身權貴,而且向來心善。那時在京師她名聲如日中天,小有積蓄,知道王立昂的困難之後,不僅傾囊相助,甚至還偷偷規勸一些剛入行卻很有潛力的女伶轉投煙柳班。便是在細腰的助力之下,王立昂的日子才慢慢好過起來。」

  細腰似乎不願意老人過多強調她的貢獻,便接過話茬:「大概三年前吧,王郎不知從哪裡借來了一大筆錢,請來最好的師傅調教舞女,又買了一大堆服裝道具,只缺一個一戰成名的機遇了。那年寇府老夫人辦壽宴,要請戲班子出演,我知道王郎很想利用這個機會,便花了些銀子疏通關係,最終煙柳班在宴會上憑藉一曲《關山月》艷驚四座,一鳴驚人,從此成為高門宴席的座上賓。」

  「寇府?可是寇準寇大人府上?」

  「正是。寇大人很喜歡,後來還推薦給了聖上,故而煙柳班得以數次在宮宴上獻舞,此後身價更是暴漲,成為汴京最上等的戲班。」

  煙柳班竟是寇準推薦給皇帝的!

  兩人內心一驚,心知煙柳班的事情被捅出去,但凡有腦子的人都不會相信憑一個小小的戲班子就有動機或能力布下這樣一個迷局,他們的身後必定另有主謀。從煙柳班的來源上看,竟查到了寇準的頭上!

  趙熠垂眸思索片刻,覺得寇準雖然向來對遼強硬,但他是歷經風雨的宰相,是深諳政治的老臣,又不是衝動蠻幹的愣頭青,定然不會做出這等子不顧大局、損人不利己的事情,只怕是被什麼人利用了!而這背後的主謀竟然歷時數年步步為營,將謀划算到大宋宰相的頭上,究竟是什麼人?

  他沉思之際,聽見如蔓問道:「煙柳班成名之後,王立昂手頭應該寬裕了不少吧?為何他今年才把你贖出來呢?」

  「王郎是班主,手下養了一群人,他向來對下面的人是極好的,寧願餓著自己,也不願虧待了他們,加上道具、場地、打點關係哪樣不要花錢?何況他之前還借了一大筆錢,只能慢慢還慢慢攢,便拖到了今年。」

  如蔓唔了一聲,又道:「冒昧問一句,你曾說王立昂身體有疾,具體是什麼病?」

  「是娘胎裡帶出來的病,難以治癒,只能定期服藥來緩解。身為班主操心的事情太多,很耗精力,所以王郎就想著今年將我贖出來後,便把煙柳班交給王玻,與我和義父回金陵隱居。」

  如蔓一邊消化她說的話,一邊想起趙熠對王立昂身份的懷疑,話沒過腦子就說了出來:「細腰姑娘,王立昂身上可有什麼紋身之類的印記嗎?」

  只見細腰垂下頭,禮貌地說道:「葉小哥,我與王郎尚未正式成禮,並不清楚。」

  她這麼一說,葉如蔓才反應過來自己問了個隱私問題,耳尖一紅,真誠道歉:「抱歉,是我唐突了。」

  話問到這裡,已經得不到關於煙柳班的更多信息了,因為細腰知道的實在太少,但她堅持認為王立昂本性是個好人。在趙熠和如蔓起身告辭之時,她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哽咽道:「王爺,如果王郎真與您查的案子有關,背後一定另有隱情!王爺,我知道如今他恐怕已不在人世,但我不希望他身後背上污名,求王爺一定給他一個清白!」

  趙熠深深嘆了口氣,沒有正面回答她,只道:「要知道真相,必須儘快找到王玻和其他舞女,如果你有他們的線索,務必告訴我。我的人會繼續在這裡保護你們。」說著,他帶著如蔓匆匆離開。

  兩人穿出小巷,走上主街,看見韓長庚一路跑著奔向趙熠,喘著大氣匯報:「王爺,盧大人說煙柳班的人全跑了!他們已經加派人手去搜尋了。」

  趙熠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聽到消息時他還是暗自攥了攥拳頭,心沉到了谷底。五天大限將至,嫌疑人卻跑得不見蹤影,拿什麼交待給契丹人?他不是個悲觀的人,可這一刻,他的眼前卻不由得浮現出契丹鐵騎揮師南下,士兵血染沙場,百姓流離失所的場景。這滔天的罪責都要由他一人承擔了!

  繃得煞緊的神經仿佛被重重撥弄了一下,他的腦中只剩一片空白,身形幾不可見地晃了一晃。而這輕微的幅度卻被如蔓敏銳地捕捉到,她下意識地伸手扶住他,輕聲安慰道:「王爺,天無絕人之路,我們還有一天半的時間。」

  韓長庚見主子狀態不對,緊張得滿頭大汗,心急如焚地勸慰道:「王爺您別著急,有什麼屬下能替您分憂的麼?開封府的人不得力,要不屬下親自去把王玻揪出來。王爺?王爺?」

  趙熠穩了穩心神,將手一擺:「我無事,長庚,你先去一趟沉香棚,把煙柳班沒帶走的東西都封起來,然後去福源客棧,看看掌柜的回來了沒有。」

  韓長庚領命轉身要走,眼角瞥到如蔓放在趙熠胳膊上的小手,瞪了她一眼,警示她行為不得逾矩。如蔓看到他嚴厲的眼神,不禁迅速把手縮了回來,偏頭轉向趙熠道:「王爺,現在已近中午,您還粒米未進,不如找個地方先吃點東西吧。」

  趙熠點點頭,兩人走進玉水街上一家茶樓,點了些小菜,正各自思忖,耳邊傳來旁桌兩個商販打扮的男子談笑風生的聲音:「…大前日我又接手了劉麻子的一樁生意,你猜他這次典當的是什麼?」

  「他的貨向來都雜的很,我可猜不出。」

  「這次的東西雖不貴重,但勝在與眾不同,是一個鷹紋銅質腰牌,雕刻甚為精美,應該是北地之物。」

  「喲呵北地之物?這劉麻子手段不小,還能搞到契丹人的東西。說來也是奇了,他手裡什麼玉佩、瓔珞、香囊、帶鉤,竟都是些男男女女的私物,你可知他到底是從哪裡弄來的?」

  「哎你絕對想不到,我偷偷告訴你,是撿的。」

  「…嗐,誆我呢,哪有這等子好事?」

  「我騙你幹嘛,他前幾天喝醉了,親口告訴我,那些東西都是在沉香棚後面的林子裡撿的!」

  「沉香棚後的林子?那不是野鴛鴦夜遊幽會之地麼?」

  「可不就是嘛!你想想,那種地方黑燈瞎火的,匆忙穿脫之際漏下一兩件隨身之物不是正常得很嘛,萬一碰到個粗心的富貴浪蕩公子哥兒,撿來的東西換上幾十兩銀子,一下子解決了一年的飯食…」

  「呵這劉麻子可真是猥瑣…沒想到契丹人也混那種地方。」

  「食色性也嘛。你說,劉麻子走的貨那麼多,那林子簡直就是一聚寶盆啊,要不一會兒咱們也去看看?」

  「…你啊你…」

  聽到此,趙熠目光一閃,輕道:「一會兒跟住他倆。」

  如蔓被迫偷聽了那樣隱秘的對話,臉頰早已紅到耳根,現在趙熠竟然說跟著他們去林子裡,內心如五雷轟頂,結結巴巴道:「為、為何?我,我不想…」

  趙熠揚眉挑了她一眼,正色道:「你想哪裡去了,我要跟著他們去當鋪,他們剛才提到的鷹紋銅質腰牌,我可能見過。」

  「哦哦,好的,小人遵命。」如蔓一陣羞愧,低下頭咬了咬唇,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怎麼自己又想歪了?

  趙熠看著她滿臉緋紅的羞赧樣子,不由得輕笑了出來,心中淤積的鬱氣稍稍散去,端起茶杯淺淺飲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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