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間論道
2024-06-06 02:31:47
作者: 凌樂之
葉如蔓冷不丁被叫住,待反應過來時趙熠已經出了大門,她只得匆匆跟上他的腳步。兩人沿著羊腸小徑下山,俱是一言不發。走到山下,不遠處有一座卷棚頂廊式抱廈的小樓,上書「酣暢樓」三個字,戲樓臨水而建,富麗堂皇,裡面斷斷續續傳來唱戲的聲音。
兩人經過酣暢樓向出園的方向走去,正要繞過一座假山,突然從假山後衝出來一個人,砰地撞在葉如蔓身上,巨大的衝擊力逼得她後退幾步,重心不穩跌坐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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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還沒開口喊叫,只聽得趙熠在一旁叱責那人道:「你做什麼?!」緊接著,一隻手拉住她的右胳膊,將她扶了起來,「你的傷沒事吧?」
葉如蔓搖搖頭,抬眼看向撞她的人。
這人臉色畫著個還沒完工的大花臉,身上穿著一身短打,壯實精悍,二十歲的樣子,看打扮是個伶人。
這伶人看著一個身穿錦服、氣質不凡的公子竟然如此屈尊護著一個下人,目瞪口呆,一時都忘了說話。
葉如蔓見趙熠劍眉一皺,目似刀光,罕見地從他身上看到一種人上之人的冰冷怒意和霸道銳氣,忙道:「我沒事,他沒碰到我的傷。」
那人才反應過來,不住地作揖道:「抱歉,抱歉,小人正好有事情,走得有些急了。」
這時,從後面又快步跑過來一個花臉人,高聲道:「小飛,你怎麼還在這磨蹭?班主找你好久了!」說著,也不顧旁邊還有別的人,就要拉走這個叫小飛的年輕人。
小飛有些著急,但又不由得怯於眼前人的威勢不敢動,直到趙熠揚了揚手,他才小心地離開。
兩個伶人邊走邊說著:
「哎呀小飛,走快點,班主東西找不著,急得快暈過去了!」
「誰叫他房間總是那麼亂的…」
「誰叫你是收納好手,每次收拾屋子都得找你。」
「這次又是什麼不見了?」
「好像是一本書,叫什麼茶經之類的。」
「喲?他還看這種書?」
「你管那麼多幹啥,快點,這書很重要,他快急死了。」
兩個伶人越走越遠,如蔓緩過勁來,跟著趙熠往莊園入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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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玉湖上,一座畫舫劃開平靜的水面,泛起層層漣漪,驚得湖上的沙禽掠岸飛起。
趙熠站在船頭,一言不發。舫里傳來熱鬧的聲音,只聽得周政又在與眾人講述沙場舊事。
「...當時遼兵突然來犯,想打我們個措手不及。危急之際,楊家七郎楊延嗣將軍率領一個一千人的隊伍出發迎擊契丹人的先頭部隊,那一仗打得甚是慘烈,無畏谷血流成河,屍骨累累。雖然消滅了敵人,可楊將軍死於流矢,那一千人也僅有十餘人活了下來。」
「很快遼兵又從水上發起了攻擊。因為主將戰死,我方軍心不穩,人心惶惶,危急存亡之秋,楊將軍的遺孀成青憶夫人,在丈夫的屍骨前斷髮立誓,誓破遼兵。那一幕我永遠都忘不了,烈日之下,成夫人穿著一件磨損老舊的盔甲,舉起被血染紅的戰旗,一躍上馬,領兵出戰,那是真正的巾幗英雄啊。」
「只恨老天無眼,那一仗雖然打勝了,可成夫人被敵人挑落下馬,墜入河中,犧牲了。她的那支隊伍,數百人啊,最終只有一個新兵蛋子活著回來了。成夫人的屍骨至今也不曾尋得,我們只能為她立了一個衣冠冢。這麼多年過去了,如今人們安逸日子過慣了,也不知還有多少人記得他們。那些契丹人,霸占著我們的故土燕雲十六州,我只盼得朝廷有朝一日能收回來,我死也瞑目啊…」
殷掌柜、海無涯、龐冰幾人在一旁聽得嘆息連連,直感嘆現在朝廷太軟弱。
趙熠走進舫中,眾人連忙噤聲。只有周政趁勢向趙熠單膝跪地,揖手道:「王爺,燕雲十六州乃我族故土,又是險要之地,易守難攻,實為中原的北方屏障。您是皇子,若您上書陳表,言明利弊,皇上定不會拒絕出兵的。」
趙熠一臉凝重,拒絕道:「澶淵之盟議定,宋遼以白溝河為界,各守其土,這是由官家親自定下的,你以後不可再妄議此事了。」說完,轉身便走出舫艙。
一時間,舫中氣氛沉重,無人敢言。
葉如蔓看周政心氣不平,仍跪在甲板上還欲再進言,便好心勸道:「周將軍,莫惹王爺生氣,此事不要再提。」
周政抬頭看向葉如蔓,只一眼,他的眼中似乎多了一抹精光。葉如蔓被看得很不舒服,也不再多言,離開舫艙。
回到船頭,她看見趙熠傲然站著,如同雕塑一般靜靜望著遠處,眼中多了一絲愴然的意味。
畫舫很快靠岸,眾人魚貫而出。葉如蔓跟在趙熠身後走出畫舫,卻感覺背後有一束目光。她一回頭,其他人都下船了,只有周政一人還坐在船內緊緊看向他們二人。那冷峻的目光不像是看趙熠的,倒像是看向她身上的……
她感覺渾身不適,趙熠也發現了,在一旁蹙了蹙眉,帶著她迅速離開。待走出紫煙山莊的大門,趙熠才慢下步子,道:「你是江州人氏,以前可曾來過廬山?可知道哪裡的風景最好?」
「回王爺,小時候我爹娘曾帶我來過一次。印象中,只記得含鄱口,站在廬山上,遠眺鄱陽湖,煙波浩渺,莽莽蒼蒼,如同一幅畫。」
「那我們今天就去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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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陽光燦爛,兩人順著山道緩緩而行。
趙熠望著連綿不絕的山勢,心中的抑鬱被壯麗的風光溶化了些許,感嘆道:「廬山果然好景致。怪不得李太白在此築廬隱居,白樂天也願意終老於斯。若是沒有束縛,我也願意在此歸隱,不問世事。」
葉如蔓聽他語氣中有些寂寥,以為他還在煩惱失劍的事情,便謹慎地措著辭道:「李太白、白樂天當年都是謫居江州,滿腔報國之志卻懷才不遇,鬱郁不得志才轉而寄情山水,與王爺您自是不能相提並論。」
「哦?你還知道這些?」
「小人以前也上過私塾。」
「那你倒是說說,你怎麼看這些人?」
「這些都是小人不成熟的想法,說的不對還請王爺見諒。」如蔓好像是在私塾上被夫子點名了一般,不好意思地撓撓頭,想了想道,「子曰:『士志於道』,竊以為,歷來讀書人,誰的理想不是『致君堯舜上』?誰不希望用自己的努力換來一個河清海晏的世代?只是世事複雜,宦海沉浮,這些飽學之士壯志難酬,只能轉而尋仙訪道,獨善其身。但我所佩服他們的是,即使在困蹇之中,他們也依然胸懷憂國憂民之心。」
趙熠聽得這話,回頭看向她。陽光穿過層層樹蔭,照得他臉上一片明一片暗,他極深沉地說道:「你以為只有這些讀書人才會鬱郁不得志?」
葉如蔓道:「世間很多人都活得沒那麼順心吧。只是有些人心有鴻鵠之志,他們關注的不光是自己,更是整個國家,所以當現實與理想差距太大,他們更容易感到不得志。」
趙熠似笑非笑,道:「你好像很理解他們。」
葉如蔓淺淺地咧了咧嘴:「以前讀到史書時,我就想,倘若我面對他們的境遇,我會怎麼想,怎麼做。」
「聽起來你很有抱負。」趙熠頗有興趣地看著她道,「你若是個男子,說不定能走仕途,試上一試。」
「女子就不能建功立業嗎?」葉如蔓臉上浮現一層豪情,「所謂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無所謂男女,也並不是只有位極人臣或者居廟堂之高者才能做到平天下,就算只是一名小小仵作,也同樣可以造福一方百姓。」
趙熠微微一愣:「小小仵作?」
「就像我的師父周言,雖然只是衙門裡的一名雜吏,但他替天行義,為生者辯,為死者言,在我心中,堪比世間聖賢。所以我認為,無論在哪裡、無論做什麼都可以安身立命,只要不失赤子之心,人皆可以如堯舜般,兼濟天下。」
她的眼神清澈而篤定,趙熠嘴邊一句「你的想法真是幼稚」幾欲脫口而出,卻始終說不出來。相反的,她的話語如有一股力量,漸漸撫平了他心中的寂寥和陰鬱。他望向遠山,淡淡道:「走吧。」
午後時分,趙熠與如蔓來到了含鄱口。只見連亘的山嶺間突然出現了一個巨大的壑口,山腳下便是一望無涯的鄱陽湖。點點漁船在湖面飄著,白色沙鷗掠岸飛過。湛藍如緞的天空中漂浮著幾朵白雲,在人目力所及的盡頭,湖光與天色相接,廣闊無際。朝南邊望去,五老峰險峻雄奇,如青天削出金芙蓉,巍然聳立。
立於這悠悠天地間,山川湖泊皆匯於此,日輝清風加拂於身,兩人極目遠眺,只覺眼前之景浩大開闊,萬物之美盡收眼底,心境都曠達了起來。
仿佛有一束陽光照進了心間,趙熠體會到了一種遼闊與自由的輕盈之感,渾身的血液似乎都加快了流動。他深吸一口氣,回頭對葉如蔓道:「謝謝你帶我來這裡。」
他的臉上出現她從未見過的溫柔笑容,他的眉飛揚著,眼睛彎成一道月牙,眼眸之中隱隱倒映著山水,整個人盛滿了笑意,如同春風韶光里第一次綻放的桃花。如蔓的臉上不由飛過一絲紅暈,她連忙低下頭,道:「不敢,這是小人的榮幸。」
天氣有些炎熱,兩人在日光下站了許久,額頭上出了一層細汗。趙熠走到一處涼亭中歇息,葉如蔓趕忙拿出銀瓶遞過去,又取出扇子為他扇風,道:「王爺,這是常副莊主特地為您準備的廬山清泉。」
趙熠喝下一口,道:「他也是費心了。今日我看他是真緊張,兩眼都是紅的,怕是昨晚一夜沒睡。」
如蔓藉機聊起了此事:「王爺覺得是此事是何人所為?」
趙熠一聲喟嘆,搖搖頭:「我也不知。按理說,作案嫌疑最大的便是當時在知魚軒的彭柏和你弟弟,但他們一直在園中,可以互證沒人進過我的房間,除非…除非他們串通。」
「不可能。」如蔓本能地出口反駁,隨後又意識到眼前人的身份,連忙補充道,「小人的意思是,彭柏是王爺的親隨,應該不會做偷劍這種事。」
趙熠淡淡道:「彭柏不是我的人。」
「啊?」如蔓震驚了。
「他和嚴午是我二哥洵王的侍衛,這次南下被派來做幫手的。」趙熠簡單解釋了一句,「我剛才只是在排除嫌疑人,我知道彭柏和你弟弟不可能串通在一起作案。」
如蔓鬆了口氣,忙感激道:「王爺明察秋毫。那除此之外,小偷只能在紫煙山莊的主僕和賓客裡面找了。」
「可這些人數以百計,紫煙山莊又占地極大,如果沒有線索的指引,再這麼費勁的搜尋無異於大海撈針。」
「小人…小人一直有個疑問:小偷偷劍的動機是什麼?如果是為了財,您屋裡那麼多金飾玉器,他都不偷,偏偏偷一把劍,難道這劍中有什麼秘密?」葉如蔓小心翼翼地問道,將話題引向她心中一直以來的疑問——青霜劍的來歷。
趙熠幽幽地搖了搖頭:「它只是我母親的遺物,並沒有什麼秘密。」
「那…是不是以前發生過一些事情與它有關?或者,它的來歷很不同?」葉如蔓有些緊張地措著辭,心想不能讓趙熠看出她的意圖。
趙熠不疑有他,說道:「這青霜劍原是一對短劍,另一柄名為『碧雲』,是南唐後主李煜與小周后的定情信物,由千年精鐵鍛制而成,劍柄一端各鑲藍、碧寶石一枚,代指星月。南唐歸降之時,後主向太宗獻劍,太宗只取了青霜,碧雲則留在了小周后手裡。後來,太宗將青霜賜予我父皇,我父皇又送給了我母后。她過身後,青霜劍便一直在我手裡。」
竟然是李後主與小周后的定情信物!
如蔓眼皮狂跳,又問道:「那碧雲劍呢?」
趙熠搖了搖頭,道:「碧雲劍在小周后故去後便沒人見過了,許是陪葬了吧。」
他說得坦誠,確是毫不知情。如蔓微微失落,線索又斷了。母親一介布衣,怎麼會與小周后的碧雲劍有關呢?難道她曾經是宮廷中人?這接下去要怎麼查?她的生父又會是誰?
趙熠見她表情嚴肅,便問:「你可是想到什麼了?」
她腦中還在快速思考,被乍一問,只好隨便扯出一個話題拋回去:「回王爺的話,我只是在想,剛上廬山就碰到這樣的事,這紫煙山莊怕也不是什麼清淨之地。」
「既來之,則安之,且行且看吧。」趙熠站起身走到涼亭,憑欄遠眺,過了良久,趙熠才道:「其實,自從離開了汴京,韓長庚似與以前也有所不同。」
如蔓聞言,實在不知道該怎麼接話,只得噤聲站在一旁。兩人陷入長久的沉默。葉如蔓心中不停地盤算:祐王今日只帶她一人出來,難道是想讓她查一查身邊人?韓長庚會有什麼問題?彭柏和嚴午作為洵王的人又會不會有什麼問題?還有,這青霜碧雲二劍難道有什麼連祐王都不知道的秘密?母親怎麼會與這些宮廷秘聞有關?她心事重重,反覆咂摸今日獲得的線索,半晌都沒有說話。
趙熠也不指望她能回應,身邊的這些私事,自己都看不清楚,又怎能全然寄希望於她?在這種氣氛下,他自然而然地將這些話告訴她,已然是過多了。所以,他也不再說什麼,回身笑了笑:「風景雖好,卻不可過於留戀。走吧,該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