榕城

2024-06-08 08:50:58 作者: 蘇佚

  顧傾墨自那日到司音天下之後,便一直昏迷不醒。

  蘇介再如何順著顧傾墨,也不可能拿顧傾墨的性命做賭注,趕緊將芮之夕請來,請她陪顧傾墨一同前往芍山。

  芮之夕一見顧傾墨又將自己折騰成這副模樣,心中怨恨至極,卻仍舊是耐著性子陪昏迷不醒的顧傾墨前往芍山,臨走之前將顧傾墨吩咐準備的藥交與曉艾送進宮。

  她曉得蘇介滿心眼都是顧傾墨,顧傾墨要蘇介守好盛京,蘇介便無論如何不會讓顧傾墨半生心血付諸東流。

  那她力所能及之事便是為顧傾墨照管好她自個兒這副羸弱身子,好讓她能活著見到沉冤昭雪,河清海晏的那一天,哪怕河清海晏還很遙遠,她也會拼著性命給顧傾墨續命。

  馬車到芍山地界那日,顧傾墨才堪堪醒轉。

  幾日昏睡,她幾乎忘了今夕何夕,還以為是芍山之亂她逃出盛京的那一日,茫然醒轉,第一聲竟叫的「阿姐」。

  沒人知曉顧傾墨要來芍山做什麼,尋什麼人,顧傾墨這一聲「阿姐」,幾乎要叫芮之夕以為顧傾墨是來此尋找尚在世的顧傾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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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顧傾墨的的確確已經死了,死於她出嫁的中秋佳節,死於芍山之亂,死在大紅嫁衣之下,距今已有十四年。

  可顧傾墨卻一絲一毫都不敢忘記那一天。

  十四年前顧傾墨第一次踏入芍山,是為了搜尋她父兄的屍身,走的時候,一把火燒了七天七夜,連日黑雨澆都澆不滅,將整座山脈燒了個寸草不生,往後數年間都如冥府一般無人敢涉足。

  而今她再次踏足這片浸染乘風二十萬將士鮮血的山脈,此處漫山遍野生長的早已不再是那日染上乘風將士鮮血的白芍,而是猩紅的曼珠沙華。

  仿佛吸食著這黑土之下最為仁義忠信的英魂烈骨,生出守護那些通往冥府沉冤漫漫長路英魂的冥府之花。

  芮之夕怕顧傾墨觸景生情,要她在客棧多留幾日養好身子再出發。

  可顧傾墨卻不聽,面無表情地要求即刻上山,且不許除了沐辰外的旁人跟隨。

  芮之夕心中擔憂,要求顧傾墨必須養好身子才能上山,並且必須由她隨侍身旁。

  兩人僵持不下,最後還是各讓一步,芮之夕與沐辰一同陪著顧傾墨即刻上山。

  他們在芍山山脈沒日沒夜地搜尋了三日,才終於找到一處山間院落。

  沐辰不由得大喜,芮之夕疑惑之中卻是擔憂地緊,只有顧傾墨面無表情。

  那院落隱藏在兩山之間,掩映於一片盎然綠意之中,是這芍山猩紅之中唯一一點綠色生機。

  顧傾墨站在院門外看了許久,才伸手推開院門。

  她沉默著進院,環視著四周環境。

  芮之夕是謹慎人,而沐辰此行擔著顧傾墨安危的重任,更是百分之百地上心。

  屋舍中忽然傳出一個聲音,年輕而富有活力:「朝中是忙,最近又不太平,但手頭的案子的確不能歇,兒子好不容易借著這回出差回來一趟,自然要來看看您了——」

  三人轉首看向那聲音出處,說話之人也正好端著一籃子草藥從屋中走出來。

  四雙眼睛對上,那人愣在了原地。

  「怎麼又不太平了?」屋中傳出的另一個聲音蒼老而低沉,他嘆道,「我說讓你別去京里,你偏不聽,非要湊到那人面前當官,我當年——」

  屋中講話的老者也跟出門來,抬首便瞧見了院中的三位不速之客。

  他噤了聲,拄著拐杖下台階後,眯縫著眼仔細瞧著顧傾墨三人,一雙渾濁不堪的眼睛在顧傾墨臉上打量許久,忽然濕潤起來,一雙手顫抖著抹了抹眼睛。

  「爹,你這是怎麼了?」年輕人看著院中人的打扮,不禁蹙眉,而父親忽然的失態,又讓他不知所措。

  老者卻忽然淚流滿面,緊緊盯著顧傾墨道:「是小七嗎?不是我昏了眼,我住在這芍山向你父兄贖罪那麼多年,卻終究是你來見我了嗎?你大變樣了,像是好好在這世上長大了一般。」

  「爹,你胡說什麼呢?」年輕人忙扶著老者,看向院中三人,有些尷尬。

  只見那長得最為明艷張揚的為首女子,面無表情地看著自己的父親。

  年輕人聽到她出聲道:「我顧傾墨苟活十四年,讓你失望了嗎?不過今日來見你,只是想知道當年芍山之亂的真相,若你還念及當年我父兄待你之情,希望你不要對我說謊。」

  年輕人頗為震驚地看著那個明艷張揚的女子,愣了片刻,忙向她行禮道:「下官拜見寧王妃,不知寧王妃大駕光臨,有失遠迎,還望寧王妃不要嫌棄,如寒舍喝杯粗茶。」

  顧傾墨這才瞥了年輕人一眼,微微蹙眉,表示不解。

  那老者聽兒子這般待顧傾墨,茫茫然來回張望,有些不知所措:「這,這?」

  那年輕人忙沖顧傾墨道:「下官乃主查芍山之亂官員之一,刑部侍中許臨,字清牧,此乃家父。」

  又轉身對著老者輕聲道:「爹,這是寧王妃,也就是從前芍山之亂顧家的倖存後人,神童顧傾墨,兒子現在在查的,就是當年的芍山之亂,你莫要亂說話,認錯了人,衝撞貴人。」

  「倖存,後人?」那老者愣在原地,看向顧傾墨,「寧王妃?小七,寧王妃?」

  許臨向顧傾墨作揖,致歉道:「家父偶有神經錯亂,又喜好星象神鬼,如有冒犯,還望寧王妃大人不記小人,勿要怪罪家父。」

  聞言,顧傾墨微微眯眼,盯著許臨上下打量許久,才道:「大名鼎鼎的新科狀元。」

  許臨嘆道:「不及寧王妃當年才名一二,不過寧王妃或許搞錯了什麼,家父是在芍山之亂後才住到這山中,此後足不出戶,是絕不可能知道芍山之亂一事。」

  顧傾墨卻對著許臨道:「他知不知道芍山之亂真相,我不敢斷言,但我與他相識數年,絕不可能有你這麼大的兒子,我卻是清清楚楚。」

  「阿墨!」芮之夕出聲勸阻。

  顧傾墨卻笑著對愣住的許臨說道:「我當年在家行七,人稱顧小七,你既知我乃神童顧傾墨,自該知道你父親口中的亡魂小七,就是當年因芍山之亂流離失所的顧傾墨,也就是而今的寧王妃,我吧?」

  她不待許臨再多說些什麼,便轉身對大張著嘴巴的老者道:「許平澈,別來無恙。」

  沐辰和芮之夕都驚訝地愣在了原地。

  許平澈,當年承顧醴與晉長安恩情的許家子弟,而後與顧枍成為至交好友的許平澈,那個就職司天台的許平澈。

  顧傾墨要找的人,竟是他。

  「主公,季將軍來報,皇帝駕崩!」一名親衛衝進議事廳中,慌裡慌張地向首座的王孜稟告道。

  王孜瞥了那親衛一眼,氣定神閒地品了一口茶,不急不徐地道:「慌什麼,又不是天塌下來了。」

  親衛瞥見王孜下座之人,忙垂下腦袋,憋紅了一張臉,瓮聲瓮氣地回道:「是。」

  王孜這才問道:「還有何事?」

  那親衛悄悄瞥了下座之人一眼,正不知該如何回話,就聽王孜道:「王妃乃自家人,不用避諱。」

  那親衛這才老老實實地垂下腦袋,慢了語速,回稟道:「季將軍問主公何時回京,繼任天子之位?」

  王孜纖長白皙的手指摩挲著那青瓷茶盞的杯沿,一雙狹長的眼睛裡頭透出玩味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著下座之人,開口卻問那親衛道:「京中情況如何?」

  那親衛如實回道:「因昨日狗皇帝下罪己詔一事,京中大亂,朝中大臣紛紛要求進宮面聖,六部皆成一鍋亂粥,百姓也聯名上書,小太子主理朝政本就分身乏術,又要攔著眾大臣,已有些力不能支。」

  他思量片刻,按著季落原話回覆:「若是今日皇帝駕崩一事宣揚出去,朝臣就能撕了他。」

  王孜輕輕將那青瓷茶盞放到桌上,冷笑一聲,盯著下座之人,揮揮手,對親衛道:「下去吧。」

  那親衛忙抬頭問一句:「那主公要如何回復季將軍?」

  王孜笑道:「明日啟程,回京清君側。」

  「是!」那親衛說完便退下,還不忘看下座之人一眼。

  出門後,親衛對著跟上來的小兵罵道:「你怎麼不和我說十二小姐也在議事廳!」

  那小兵瞪大眼睛:「屬下冤枉,屬下不知啊!」

  親衛罵道:「今早不是你值班?還給我耍滑頭。」

  那小兵委屈道:「今早我的確沒見十二小姐來議事廳啊。」

  那親衛不信地盯著他,他立刻舉手,對天發誓。

  親衛摸摸下巴,猜測道:「議事廳後連著主公寢殿,難不成,昨日咱們將十二小姐抓回來後,主公一直沒讓她離開議事廳?」

  那小兵忙一連串地點頭:「必定如此!否則屬下怎敢不提醒您啊。」

  親衛頗為苦惱地回首望了議事廳一眼,嘆道:「這可完了,剛也忘了問這事兒該不該告訴季將軍了。」

  那小兵笑道:「這事兒也沒啥可說的吧?十二小姐本就是自家人,咱們主公這回來榕城,不就是追著十二小姐來的?季將軍知道也未阻攔,那就無妨。」

  親衛卻一言不發地思考著。

  那小兵見親衛面色不虞,繼續勸說:「而今咱們將十二小姐好生帶回營中,到時跟著主公回京,也就是一塊兒回家了,有什麼大不了的。」

  親衛嘆了口氣,丟下句「你不懂」,便揚長而去,留下那溜須拍馬的小兵在原地二丈和尚摸不著頭腦,不知究竟有什麼好不懂的。

  王孜見親衛離去,轉首看著面色蒼白的顧傾墨,笑道:「王妃當真不休息嗎?在這兒坐了一夜,氣色可不大好,明日我們就要舟車勞頓,怕是路上更沒時間休息了。」

  顧傾墨垂著眸子,不回答。

  昨日顧傾墨剛從芍山下來,就被王孜派去埋伏在芍山腳下的士兵「請」來了榕城,現在尚不知他將阿芮與沐辰關押在何處。

  王孜手段殘忍,行事乖張,毫無人性,顧傾墨猜不透他這般所為究竟為何,讓她十分不爽。

  何況昨日她一到榕城,王孜便將剛從京中傳出的晉誠親手所書的罪己詔臨摹貼交與她,更是讓人疑惑不解,今日召見親衛又絲毫不避諱自己,行事作風越發讓人怪異。

  王孜見她不說話,還當她是被嚇到了,便起身往顧傾墨身後走去:「陛下駕崩,想來不是王妃最為擔心之事,王妃現在心中所憂,應當是那位小太子,又或者...是寧王殿下?」

  顧傾墨這才微微抬眼,睫毛翕動。

  王孜見顧傾墨有了些反應,胸中酸脹,面上卻笑得更是諷刺:「陛下昨日突然下罪己詔,為顧氏與乘風黑騎澄清冤情,自認弒兄弒君罪行,盛京頃刻便亂成一鍋粥,王妃認為,盛京中人是信還是不信?」

  顧傾墨冷著一張臉,仍舊一聲不吭。

  王孜走到顧傾墨身後,伸出手思量片刻,還是撐在了顧傾墨身後的椅背上。

  他微微俯身向前,雙目緊緊盯著顧傾墨筆直的脊背,裡頭似乎要崩出火星子來,那麼灼熱,仿佛要將面前渴望了許久的人生吞一般。

  「可陛下駕崩了。」他冷聲道,喑啞著嗓子,騰出一隻手,比劃著名顧傾墨的頭頂、後腦、脖頸、脊樑,那水蔥般的指尖離顧傾墨的背脊堪堪只有半指距離。

  「你說若是朝中眾臣知曉了這一消息,會如何看待侍奉陛下身旁,主持朝政的太子殿下,他們會信你親手教出來的太子多一些,還是會信他們多年來沉浮宦海的惡劣猜測多一些?」

  王孜傾身湊到顧傾墨脖頸後,輕笑一聲,嚇得顧傾墨立刻從座椅上跳了起來,忍著渾身的不適,瞪著王孜。

  王孜見顧傾墨反應如此之大,心中覺得有些好笑,又陡然生出些怨恨來。

  他直起身子,拍了拍手掌,沖顧傾墨笑道:「寧王殿下若得知陛下駕崩一事,又會是暗召瀾王進京呢,還是拼死替王妃守護住太子殿下,王妃怎麼看?」

  「你為何在榕城?」顧傾墨出口,問的卻是這麼無關緊要的一句。

  王孜微微愣怔,不過只是稍縱即逝,便恢復如初。

  他笑著回道:「來接王妃回京啊,這麼一出大戲,若叫王妃在旅途中便生生錯過,在下還真是要替王妃可惜。」

  顧傾墨蹙眉盯著王孜,道:「你既早已籌謀造反,在京中有神策軍響應不是成事更快?榕城兵再替你攔住各方諸侯,四方兵卒里,東邊想必也有你的人馬吧?你若人在盛京,現說不定已高坐那個位子。」

  聞言,王孜嗤笑道:「你以為我是為了坐上那個孤獨且罪惡的位置?」

  「難道不是嗎?」顧傾墨冷冷地盯著他,一雙雙鳳眼中毫無任何感情。

  王孜被她這樣盯著,忽然冷下了面色,他低沉著嗓音道:「我原以為你能懂我,可你嫁了人,一心撲在蘇子衿身上,是越來越不像從前有趣了。」

  「王容離,」顧傾墨迎上他冷漠的目光,勸道,「別做錯事,你沒理由沒必要走到這一步,來日遺臭萬年,傷的可不只是你,還有琅玡王家百年基業,你何苦,又何必?」

  「那你去芍山做什麼?」王孜不答反問,昂首挺胸往上座走去,閒庭信步的姿態,絲毫與兵卒凶刃等扯不上關係。

  顧傾墨沉默半晌,開口道:「我想知道芍山之亂真相,來見許平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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