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黜

2024-06-06 02:10:45 作者: 蘇佚

  先皇后難產而死一案,原本是比芍山之亂更久遠之事。

  誰料在刑部主事許臨日以繼夜、不眠不休的奔波調查下,快速收集齊了人證物證,證實了溫淑貴妃王蓉毒害先皇后一事。

  證據確鑿,溫淑貴妃王蓉無可辯駁,卻拒不認罪。

  太子不知從何處得知皇帝晉誠有鞫讞意,即刻進宮為溫淑貴妃求情,誰料跪在勤政殿外兩個時辰都未見天顏。

  太子原本頗得帝心,誰也未料到太子因此舉觸怒皇帝,聖上當夜便下旨廢黜太子,旨意於第二日送至東宮,朝野震驚。

  太子廢黜的消息連同溫淑貴妃王蓉的判決一同送至寧王府時,顧傾墨卻方才起身。

  蘇介在書房得知此事,便即刻過來告知於顧傾墨。

  「而今太子遭廢黜,陛下卻未言明究竟降何封號,倒是王氏褫奪封號,貶為庶人,終生囚禁於冷宮之中,」蘇介愁眉不展,憂心道,「王氏之事證據確鑿,板上釘釘,但太子興許還有轉圜的餘地。」

  顧傾墨聞言,卻只是沉默地在榻上坐了片刻,也看不出究竟是在想什麼。

  蘇介無奈,拿來外衫與她披上,在她耳邊故意笑道:「夫人這是修煉成了,空坐著便能物我兩忘,神遊天外了?」

  

  顧傾墨嗔笑著推開他,自顧自去了外室用早膳。

  蘇介心中略感不安,落坐在顧傾墨對面,看著她神色如常,試探問道:「青青,這是你想要的結果嗎?」

  顧傾墨像是不解地看了蘇介一眼,隨之笑道:「他是踩著我阿姐的屍體進地東宮,我絕不會讓他活著從那兒往上爬到頂,而今他卻只是被拽下了那個位子,還遠遠不夠呢。」

  蘇介微微睜大雙眼,沉默半晌。

  顧傾墨說道:「你方才憂慮之事,興許的確有晉誠的護子私心在內作祟,但王蓉既然已經到了這般地步,不說子憑母貴,若晉承修當真成了皇帝,那王蓉屆時便需得是生母皇太后。」

  她給蘇介也盛了一晚雞絲蝦仁粥,看著他說道:「晉誠答應,朝中那些酸儒能答應?」

  蘇介接過顧傾墨這碗不早不午的早膳,無奈笑笑,回道:「廢太子一事雖順應你所求,但而今卻並不是最恰當的時機,何況我們並不知道策劃此事的幕後黑手究竟是何目的。」

  顧傾墨聞言點頭,回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他做到這地步,自然不會是為了我。」

  「擎等著吧,既然他能將晉承修都玩弄於股間,想來過不了多久,狐狸就該露出尾巴,沾沾自喜了,」顧傾墨給蘇介夾了一筷甜醬瓜,笑道,「阿芮從揚州帶來的,地道著呢。」

  蘇介看著碗中的甜醬瓜,無奈地笑著,吃了起來。

  顧傾墨卻忽然道:「用完早膳,我想去東宮,最後見一面晉承修。」

  蘇介瞬間抬眼,蹙眉盯住顧傾墨。

  顧傾墨沖他笑道:「我這人心腸壞,就想看一看他潦倒模樣。」

  蘇介沉默片刻,咽下口中食物,伸手將顧傾墨的手牢牢攥在手心中,一雙單鳳眼緊緊盯著她,沉著地道:「那為夫陪你去。」

  顧傾墨笑著點了點頭:「不然怎麼要夫君多用一份早膳?自是妾需要夫君陪妾一同前往啊。」

  兩人用畢早膳,便徑直往東宮去,誰人都未曾提起此舉日後朝中會否有閒言碎語。

  到東宮後,東宮竟冷清清地,連一個小侍都無。

  顧傾墨在院中沉默地站著,看向這座考究精緻的宮殿,這不是她第一次來東宮,卻是她第一次如此仰頭望著它,打量探究。

  這座鮮血染牆、脊骨作梁、長發為簾的宮殿,而今就這般冷冷清清的,在白日的晨光之下,顯得那樣富麗堂皇、端正而莊嚴,絲毫看不出它內里的腐壞與凋敝。

  顧傾墨看了許久,方才提步入內,逛過前院,到了中庭,仍不見半個人影。

  但她就是沉默著繼續往下走去,蘇介便扶著她走。

  直走到一處宮殿之時,顧傾墨一時不察踢倒了一隻放在腳邊的琉璃花瓶,裡頭才傳出一聲急促的咳嗽聲,而後響起一個十分虛弱,卻是顧傾墨無比熟悉且厭惡的聲音。

  是晉承修在裡頭問道:「是誰來了?」

  蘇介看向顧傾墨,顧傾墨便望著他,拍了拍他扶著自己的雙手,輕聲道:「無妨。」

  晉承修立刻高聲問道:「是小七?是小七來了嗎?」

  蘇介望向內里,簾幕重重,將原本就昏暗的室內遮掩地愈發陰暗無光。

  他的心猛地往下沉,沒來由地,竟覺得有些發慌。

  顧傾墨一手牽起蘇介往裡走去,纖纖素手撩起那重重隔絕生機的簾幕,就像一個降臨這般骯髒塵世的神女,來給予內里之人下達無情的審判。

  她終於走過那重重簾幕,來到了晉承修的面前。

  她撩起眼皮望著歪躺在床上的晉承修,眼中一絲波瀾也無。

  晉承修只穿了一件中衣,就那樣斜躺在那張雕刻精美的床上,床頭卻一盞油燈都無。

  他一見顧傾墨入內,雙眼便立刻生出熠熠光輝,掙扎著起身,叫喊道:「小七,你來了!月奴,月奴!快看座,怎麼也不通報一聲?」

  顧傾墨就站在那重重簾幕之前,並未往前半步。

  她牽著蘇介的手,緩緩改為緊緊攥著蘇介的手掌。

  蘇介看向她,察覺到了她在微微發抖。

  晉承修,當真是潦倒了。

  「不必了,」顧傾墨開口道,嗓音沙啞沉靜,「人都走光了,我也不過是來看看你的笑話,並不打算久留。」

  晉承修與蘇介皆是一怔。

  而晉承修愣怔完,即刻看向顧傾墨身旁的蘇介,面色慘白,卻尷尬異常。

  蘇介有些無奈,欲向晉承修行禮,然而一手叫顧傾墨緊緊攥著,只好沖晉承修點了點頭。

  顧傾墨冷漠疏離的聲音隨之響起:「當初子衿入獄,多謝你如此莽撞來北苑求我救他,他本該給你面子不進來看你這般頹敗模樣,但無奈而今他作了我的丈夫,你也不必怨恨於他。」

  晉承修垂下腦袋,半坐在床榻上之上,顯而易見的,他昨日跪了那許久,膝蓋受了傷,又著了寒,渾身軟綿綿發著虛汗,行動不便。

  「現在我真的一無所有了,」他無奈地攤開手,似作輕鬆地對顧傾墨一笑,「小七,我不怨恨子衿,是我沒本事,走到這份上,怕是人人都要笑話,你從我這兒得不到什麼了。」

  顧傾墨冷冷地凝視著他,冷聲道:「我想要的,是叫你這一生都永無寧日,要你此生一無所有,不得好死。」

  晉承修慘澹的笑容瞬間凝滯,他沉默良久,才痛苦著表情開口道:「我從未想過你竟恨我至此。」

  「我阿姐也從未想到你竟能害她至此!」顧傾墨高聲斥道,「她那樣好的女子,不論嫁給誰都是那人幾輩子修來的福氣,你憑什麼那般作踐於她!」

  「晉承修,你憑什麼?」

  顧傾墨說完這句,渾身便止不住地像個篩子一般顫抖起來。

  蘇介忙將她擁入懷中,從心口掏出一個小玉瓶,倒出一粒猩紅色的藥丸餵她服下,而後捋著她的背順氣。

  晉承修見狀,神色登時緊張起來,忙問道:「你這是,這是怎麼了?子衿,你給她吃的什麼藥?」

  顧傾墨好容易才順過氣來,冷笑一聲:「不勞費心,我雖品性不如阿姐千分之一,在夫緣上卻是十足的好運氣,遇上子衿,他可斷不會如你一般居心叵測。」

  晉承修被顧傾墨噎了一語,心中苦澀,垂下腦袋沉默半晌,方才開口道:「我是對不起你阿姐,但疼惜你的心也一分不曾作假。」

  他沉沉地嘆出口氣,道:「若你是想讓我一無所有,那你已經如願了,我而今真的...一無所有了。」

  不只是那太子的寶座,更是父愛、母親,甚至於一切的一切。

  人心悲涼,他時至今日才真正明白,卻掙扎不出這泥沼一般的深淵,他曉得顧傾墨絕不會可憐於他拉他一把,他不敢奢望,也著實不配。

  誰料顧傾墨厲聲道:「晉承修,你此生所受,不過是我們一家人所受痛苦的萬分之一罷了!讓你一無所有?」

  她冷笑一聲,沖他怒斥道:「黃口小兒尚且算得清此帳,難道你貴為太子,反倒不知什麼叫一命償一命?」

  她冷眼瞧著晉承修,口中說出的話,一字一句都釘在晉承修的心上,又生生拔出來,帶著血肉淋漓,叫晉承修清醒著受這苦楚。

  「當年你與你父親發動芍山之亂,構陷殺害我顧家遠牧一族上下及乘風二十萬士兵,是你這條賤命死千萬次,下阿鼻地獄千刀萬剮都償還不清的。」顧傾墨惡狠狠地道。

  「我會教你知道,什麼是真正的一無所有,什麼叫作佛祖尚且所能原諒之罪孽,你的報應,絕不止於此!」

  語畢,顧傾墨拋袖離去,蘇介被顧傾墨緊緊攥著,只好匆匆朝晉承修點頭示意,便匆匆追著顧傾墨的腳步出門去,只留晉承修一人呆坐在空蕩蕩的東宮之中。

  他想,阿城,你也是如小七這般恨透了我吧?恨不得我上刀山下火海,千刀萬剮受油鍋之刑。

  不,阿城那樣好的女子,只會親手給他一刀作了結,然後告訴他,永生不復相見。

  晉承修自嘲地笑出聲,在那精美卻昏暗陰沉的屋子裡越笑越大聲,竟有種叫人在這青天白日之下聽了,生出一股子寒意,浸到骨子裡,幾乎要了人命的錯覺。

  那癲狂的笑聲在顧傾墨的身後愈發顯得抓人,但顧傾墨絲毫不在意,只是從心底里又對他多生出幾分怨恨來。

  而此時,王孜正坐在晉承偲書房之中,細細品鑑著晉承偲一篇新作的文章。

  晉承偲在王孜對面安然端坐,絲毫沒有局促不安。

  他見王孜放下文章,便將自己泡好的茶遞到王孜手邊,和聲道:「承偲不才,讓將軍見笑了,將軍請用茶。」

  王孜一聞見那味兒,便蹙了蹙眉,心中一動,問道:「這篇佳作,殿下拿去給顧小七看過了嗎?」

  手卻並不拿那茶盞,只盯著晉承偲,狀若無意地問道。

  晉承偲瞧他反應,聽他稱呼,心中緩緩沉下,卻面不改色地笑道:「不知將軍所言何人。」

  王孜一愣,拿起那盞茶輕輕吹了口氣,笑道:「霧離茶味濃郁,卻不如其他好茶那般香遠益清,全盛京只有那顧小七好這口,殿下說下官所言何人?」

  他盯晉承偲一眼,將那茶一飲而盡,卻一時苦的他險些繃不住臉上深沉卻和藹表情。

  當真受罪!他這般想著,便給顧傾墨的頭上又添上一筆罪名。

  晉承偲卻端起自己那盞,微微抿了一口,笑道:「姐姐說霧離味重,是因為適配她,不需要外頭多少花里胡哨,內里才是最為重要的,好馬配好鞍,什麼茶就配什麼人。」

  王孜卻一言不發地盯著桌上那篇新作的文章,心中思緒百轉千回。

  晉承偲卻忽然道:「將軍喝不慣,是因為看不透,聖上說了她即為寧王妃,便一生都是蘇家的人,承偲一時不知,顧小七這般稱謂,究竟是在說誰了。」

  聞言,王孜忍不住冷笑一聲。

  心道這晉承偲還真是顧傾墨的好學生,說話比顧傾墨還要暗裡藏鋒,卻偏偏不是他能夠直言不諱的顧傾墨。

  他沖晉承偲微微笑道:「下官口誤,還請殿下贖罪。」

  晉承偲擺擺手:「將軍言重。」

  王孜笑道:「但若要按殿下這般說,那阿離還當是我們王家人,今日陛下廢黜,殿下應當知道了吧?」

  晉承偲不料王孜這般直接說了出來,抬眼望著他道:「溫淑貴妃事,承偲略有耳聞,太子此舉,實為忠孝難兩全。」

  王孜見晉承偲這般防著他,不禁好笑,偏生逼問道:「不知殿下可曾去過寧王府,與阿離商討此事?」

  晉承偲這時當真疑惑了起來。

  王孜與顧傾墨不和,他一早就心知肚明,今日這樣嫌隙日子,王孜進宮不論,還特意繞路來他這寒酸院中坐下,看完文章還要喝茶,而今偏生問起他顧傾墨的事來。

  他如何能不絞盡腦汁,要想出個結論來?

  但他面上仍是如小兒疑惑般,睜大那雙狗狗眼,頗顯的可憐兮兮地問道:「此事為何要與姐姐商討?承偲不知將軍何意,還望將軍直言不諱。」

  王孜見他有心裝傻到底,也不煩燥,笑道:「殿下今年一十有九了吧?明年生辰,是該加冠進爵,出宮建府了。」

  晉承偲便又為他倒上一盞霧離,靜靜地看他究竟要耍什麼花招。

  王孜卻忽然直言道:「而今陛下膝下涼薄,年紀正好,又有才學能堪當大任的,好似也只有我們阿離親手教出來的...殿下您了。」

  晉承偲倒茶的動作一頓,隨之笑道:「將軍謬讚,姐姐雖盡心教導承偲,但無奈承偲實在愚笨,這都快加冠出宮了,還是這副爛泥扶不上牆的樣子,著實慚愧。」

  他放下茶壺,一邊將茶盞遞給王孜,一邊說道:「父皇子嗣眾多,我又是排後幾個,若說承歡膝下尚可,哪裡就到了『堪當大任』這四個字了。」

  王孜卻忽然抓住了他的手,那雙狹長陰險的眼睛緊緊盯住他,笑道:「殿下此言差矣,若除去瀾王,憑著殿下這篇文章與蘇家的扶持,入主東宮還不是指日可待?」

  晉承偲微微一怔,即刻掙開王孜的束縛,面上染上薄怒,卻仍舊是恭恭敬敬地道:「將軍在承偲這說醉話也就算了,出去外頭,可沒人拿茶當酒,願看在誰人的面子上救承偲一條微不足道的性命。」

  王孜卻碰倒那盞霧離,盯著那灘茶流動至不再流動。

  他笑道:「殿下畏懼是情理之中的事,但若還有我王家願意暗中助您一臂之力,殿下還要這般生疏地喚下官將軍?出了今日這等太子廢黜大事,還要在殿中苦等顧小七的消息嗎?」

  他抬眼盯住晉承偲,手指卻沾了那茶水在桌案上緩緩比划起來。

  他臉上帶笑,眉眼卻冰冷無情:「太皇太后仙逝,王氏犯下這等死罪,太子又失勢廢黜,王家沒有損傷是假的,但下官也請殿下想想,顧小七嫁的,那可是瀾王殿下親如兄弟的寧王蘇介。」

  「您有把握,自己在顧小七心中的分量超過了她的枕邊人?」

  晉承偲猛地抬眼盯住王孜,那雙狗狗眼中竟生生染上一絲猩紅的殺氣。

  王孜心中笑了起來。

  是了,這才應該是顧傾墨看中的人。

  他點點桌案:「東宮權當下官送殿下的一份薄禮,今日下官入宮久了,這便告辭,殿下不必相送。」

  他說完便徑直起身離去,獨留晉承偲一人坐於桌前發愣。

  半晌之後,他方才猛地醒轉過來,卻垂眸瞟到了桌案上茶漬繪製而成的一個字。

  那字即將乾涸,輪廓卻清晰有力,像是落筆之人十分堅定。

  是一個「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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