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

2024-06-06 02:10:47 作者: 蘇佚

  「聽說了嗎?王氏毒害先皇后那日,先皇后分娩那殿中其實還有別人!」

  「誰啊?你從何得知?」

  兩名宮婢端著漿洗過的衣裳,從尚衣局往後宮去,途徑一處花園,便故意走的慢了些,好湊在一起說會兒閒話。

  提起這話茬的方臉宮婢驚愕道:「宮裡都傳遍了!我聽說...那日瀾王殿下就在那殿中。」

  「什麼!瀾王殿下?」另一名圓臉宮婢驚呼出聲,立刻叫那方臉宮婢捂住了嘴,她回過神來扒拉下方臉宮婢的手,忙低聲問道,「你從哪兒聽說的,那瀾王殿下看到當日之事了?」

  消息靈通的方臉宮婢搖頭嘆道:「誰知道呢,不過我覺得他沒準兒就看到了,不是據說一開始揭發此事的是個宮婢麼?後來尋到的證人也都證實了此事,沒道理他同在其中卻一無所知吧?」

  圓臉宮婢皺眉思索半晌,卻意外的分辨道:「可當時瀾王殿下...也不過十歲出頭吧?就算他當日當真看到了,興許小孩子家心智不成熟,也沒把這當回事兒呢。」

  

  那方臉宮婢即刻嗔斥道:「你可別這般紅口白牙胡說,替他開罪——」

  「我怎麼就成了替瀾王殿下開罪了?」圓臉宮婢忙打斷那方臉宮婢所言,「且不說此事究竟是否構成瀾王殿下的罪孽,當年之事去時良久,記不清了也是有的。」

  誰料方臉宮婢嚴肅了神色,拉著她手腕的手也鬆開了,正色道:「你是不知道,此事沒你想的那麼簡單。」

  她環視左右,瞧著這花園中連一隻貓兒都沒有,才拉著圓臉宮婢在一處山石前處停下。

  她道:「當年一屍兩命的乃是先帝的敦懿皇后!而今查實害死她的又是當今聖上的貴妃,那在當年,貴妃也還只是樂昌君府的側妃罷了,一個側妃,為何要害夫家嫂嫂?更何況,她們還是堂姐妹!」

  圓臉宮婢叫她說的怔在原地,一對細眉皺起,疑惑不解。

  那方臉宮婢也不知是開了話匣子,還是旁的什麼原因,繼續說了下去:「而今朝中又正好在查當年芍山之亂舊案,那是什麼事兒你該當清楚。」

  她嘆道:「兩件事的時機如此之巧,太子都在此事上折了,若是瀾王當時就在敦懿皇后身旁,卻多年瞞報此事,就算像你說的那般,可而今開案許久仍舊不見他主動提及舊事,這又該是多大的罪孽,誰人說得清呢!」

  方臉宮婢這三言兩語的,頃刻就將那圓臉宮婢嚇得臉色蒼白,微張著一張櫻桃小嘴,半日不見合上。

  方臉宮婢看嚇也嚇過了,忙又柔聲勸道:「姐姐話雖說的傷人,卻是實打實地為你著想。」

  她拍拍圓臉宮婢的後背心口,撫慰道:「我曉得宮中多的是傾慕瀾王殿下那般翩翩君子的,但咱們什麼身份?他金貴時咱們配不上那尊位,若是一朝落魄,咱們也還是提起腦袋,謹小慎微安守本分更實在,你說是不是?」

  那圓臉宮婢因方臉宮婢一席話滿臉神傷。

  兩人在此地站了會兒,方臉宮婢才拉起微微緩過神來的圓臉宮婢走了。

  誰也未曾注意,不多時後從那山石後頭走出來的人,將她們之間的對話,聽了個一字不漏。

  那人正是晉承偲。

  他從花園中出來,不過在原地思量片刻,便即刻去了寧王府中尋顧傾墨,在路上將前幾日王孜所言想了又想,還是決定要與顧傾墨商議一番。

  「姐姐,如今流言到了這個地步,此事還能善了嗎?」晉承偲將在花園中所聞悉數告知顧傾墨,便端正著神色等待著顧傾墨的回話。

  顧傾墨倒出第一道霧離,遞與晉承偲一盞,直言回復道:「此事尚且不知真假是一回事,傳到這份上,追根溯源難於登天又是另外一回事,若說善了,你瞧瞧而今這局勢。」

  晉承偲雙手一緊,怪道:「若要我說,此事八成是假。」

  顧傾墨立刻看他一眼,問道:「何出此言?」

  晉承偲也不迴避,解釋道:「那許臨審查此案雖用時不多,卻也算是實打實地徹查了吧?就連舊時的穩婆都能讓他在一夜之間掘地三尺挖出來了,那怎麼連那日殿中有個十哥都發現不了?」

  他伸手攥住顧傾墨遞與他的那盞茶,小心謹慎地措辭道:「承偲見許臨為人,還是十分細心謹慎的,若他知曉當日十哥在殿中,必會尋十哥詢問當年之事。」

  「可他沒有。」顧傾墨接話道。

  晉承偲點頭,盯住顧傾墨道:「對!當年的證人都沒有爆出十哥在場的證言,而今宮中卻盛傳十哥當日在場的言論,這若不是有心之人蓄意傳播的謠言,承偲實在想不出還能有什麼緣由。」

  顧傾墨聽著晉承偲所言,指尖輕點膝蓋,沉默了片刻,卻開口問道:「若依殿下所言,又是何人要害瀾王殿下呢?」

  晉承偲拿起茶盞,看了顧傾墨一眼,回道:「爭儲之人。」

  聞言,顧傾墨立刻掩嘴笑了起來,一雙靈動的雙鳳眼緊緊盯著面前的晉承偲,其中帶著算不得譏諷的笑意,開口道:「那殿下認為,此乃好事,還是壞事?」

  晉承偲不解其意,呡了口茶後,緩緩下咽,方才開口回道:「承偲不才,認為此乃多此一舉。」

  「哦?」顧傾墨略一挑眉,笑道,「願聞其詳。」

  晉承偲放下茶盞,盯著顧傾墨有節奏敲擊膝蓋的手指道:「父皇膝下有才學、能堪大任者,本就寥寥,而今就連子嗣都稀薄至此,太子廢黜,父皇對於東朝的選擇愈發稀缺,承偲只需靜待時機即可,不需主動出手。」

  「這是姐姐為承偲鋪就的東宮之路,也是姐姐所渴望的太平盛世的開端。」晉承偲抬眼望向顧傾墨,沉聲說道。

  「十哥是文人君子,善良忠直,卻不入世俗,承偲斗膽,認為他絕非帝王之位的上佳人選,」晉承偲的眼睛一眨不眨,緊緊盯著顧傾墨,「但不論是他與寧王的情誼,或是姐姐對他的賞識,都不至於讓他入爭儲這條險路。」

  「謠言一事的謀劃之人,想來是看輕了寧王與姐姐,所以承偲認為,此乃多此一舉,不過是讓姐姐看了場笑話。」

  顧傾墨與他對視良久,方才垂下眸子,她心中百轉千回,卻最終只是笑道:「子衿,你認為呢?」

  聞言,晉承偲渾身一震,睜大了他那雙晶瑩的狗狗眼,略帶一絲慌張地望向顧傾墨的身後。

  簾幕輕掀,蘇介面無表情地自內向外踱步而出,落座在顧傾墨的身旁。

  蘇介向晉承偲微一點頭,輕嘆道:「十四殿下所言,本王在內已聽清楚了。」

  顧傾墨將三人的茶盞都盛上第二道霧離,笑著對蘇介開口道:「我這學生,日後還望寧王殿下多多關照。」

  蘇介捏著顧傾墨遞與他的茶盞,深深地凝視了顧傾墨一眼,方才將目光落回茶盞上,而後輕輕地吹著上面的熱氣。

  他微微呡了一口,問道:「十四殿下,近些日子,王孜大人可有去找過你?」

  晉承偲一愣,忙看向顧傾墨。

  只見顧傾墨也正盯著他。

  晉承偲無法,只好如實開口道:「太子哥哥廢黜那日,王將軍曾去見過我,以加冠建府的名頭,讓我等待入主東宮的那一日,算作他送與我的生辰禮物。」

  「那便是了,」蘇介判道,「他失了太子,王家在宮中的權勢又遭此事摧折,他再不另擇明主,便也不是他了。」

  「他從前輔佐太子?」晉承偲下意識出聲問道。

  話甫一出口,他便噤聲望向顧傾墨,心中嚇了一跳。

  顧傾墨卻不當回事,只道:「故而,王孜便絕不會是以敦懿皇后舊事暗害晉承修之人,而此事背後真正的主謀,卻需面對我與王孜兩方的攻伐。」

  晉承偲緩了口氣,問道:「那十哥的事,而今又該怎麼處置?」

  顧傾墨看向蘇介,蘇介卻垂下了眸子,望著手中茶盞內茶色清澈的霧離,上頭氤氳著迷濛霧氣,像他的至交好友此刻所遇之事一般。

  他沉默片刻,開口道:「謠言止於智者,今日午間,子瑜已進宮面聖,請求之藩瀾州,想來這時,陛下已經恩准,子瑜也該籌備著出京事宜,留時不多了。」

  晉承偲的心底,因蘇介這番話,驀地生出一股複雜情緒來,像是蘇介淡然語氣之中蘊含著太多的哀愁,濃郁地竟能讓他也共情起來。

  他不適地微微改動坐姿,心中憋悶著一股子氣。

  顧傾墨聞言,悄悄拉住了蘇介的衣袖,望著他寬慰道:「瀾州雖路遠,卻是個好山好水的地方,最是適宜居住,夫君不必擔心。」

  蘇介點頭,牽住顧傾墨的手,便未再鬆開。

  晉承偲瞧見他們底下動作,眼神一緊,心中即刻生出一股比先前更加肆虐的不悅來,便告辭了。

  蘇介送走晉承偲,回到顧傾墨處,剛要說去瞧瞧晉承攸的話,便見顧傾墨一臉正色地端坐在主位上,一雙雙鳳眼緊緊地盯著他。

  還不待他生出疑惑,顧傾墨便直言開口道:「瀾王殿下,當日究竟是否在敦懿皇后身邊?」

  蘇介一怔,怪道:「夫人為何這般問?」

  顧傾墨冷聲道:「方才承偲在此處,我不便說出那謠言的另一種可能,而現在他走了。」

  她抬眸盯著面前的蘇介,沉聲問道:「我想問問我的好夫君,大晉尊貴的寧王殿下,敦懿皇后難產而死那日的真相究竟為何?」

  蘇介雙目一緊,幾乎要瞪出眼淚來。

  此事如鯁在喉,在他心中埋藏多時,他實在不願顧傾墨而今懷著身孕還要這般操勞,他想替顧傾墨承擔那些本就不該顧傾墨承擔的責任與重量。

  可顧傾墨總是這般慧眼如炬,叫他毫無辦法。

  蘇介緩緩垂下眸子,沉默地站在原地,心中百轉千回,卻始終繞不出個頭緒,又或者說,他早已準備好了這一日,只是在等待一個時機。

  顧傾墨見他面色痛苦,起身走到他身旁,緩緩牽住蘇介的手,放到自己高聳的肚子上,輕聲道:「若我想要知道此事,你說與否我也有的是法子知道,但我今日就想聽你親口告訴我。」

  她掰過蘇介的臉,盯著蘇介那雙滿含哀愁的單鳳眼,柔聲問道:「子衿,那日敦懿皇后的寢殿內究竟發生了何事,瀾王殿下又究竟是否在內?」

  蘇介盯著面前他無比熟悉的絕色容貌,心中清楚,顧傾墨既將晉承偲之事和盤托出與他,便是當真與他交了心,從此再無半分保留,也是要他將心中所藏之事悉數告知。

  他猛地將顧傾墨擁入懷中,沉默無聲半晌,方才將顧傾墨拉開,回復道:「那日,是長樂公主,帶著要去明山作畫的子瑜,前往明山的寺廟中,為她自己腹中的胎兒祈福。」

  「長樂公主?」顧傾墨瞬間蹙眉,「是...是承逸的母親?」

  蘇介緩緩點頭,說道:「當時太皇太后還是皇太后,她即將大壽,子瑜聽說明山美景絕倫,便欲作畫獻壽,他母妃景令皇貴妃與長樂公主交好,而長樂公主素來有去明山祈福的習慣,便由長樂公主帶他前往。」

  「這是瀾王殿下親口告知與你的?」顧傾墨追問道。

  蘇介點了點頭,繼續說道:「不料子瑜當日一味追尋美景,從山坡上滑落,摔破腦袋昏迷過去,長樂公主得知此事動了胎氣,當時她還未足月...最終難產誕下死胎。」

  「什麼?」顧傾墨驚得倒退一步,睜大雙眼,緊緊盯著蘇介,「可承逸,承逸他,他分明好好地......」

  蘇介拉住顧傾墨,抬眼盯著她,目光之中千般情緒,卻不言語。

  顧傾墨一瞬明了,長喘兩口氣,立刻嚴肅了神情:「此話是誰告知與你,是否還有他人知曉?」

  蘇介緩緩搖頭:「都料理乾淨了,原本敦懿皇后就將此事清理地幾乎沒有一絲痕跡,到而今只有你知,我知,再無第三人知曉。」

  顧傾墨緊緊攥住蘇介的手,道:「說下去。」

  蘇介扶顧傾墨坐下,繼續說道:「長樂公主之事來的慌亂,衝撞了已然足月,正在準備生產的敦懿皇后,兩人幾乎前後腳同時生產,若無王氏陰謀,敦懿皇后...該是為先帝誕下雙生嫡子的大晉功臣。」

  「大舅母...」顧傾墨喃喃道,「雙生嫡子,舅舅渴望了半生的孩子,竟是雙生嫡子。」

  「長樂公主因難產昏死,而敦懿皇后堅忍,受著毒藥折磨竟還清醒生下雙生子,」蘇介聲音輕促,極力不忍,「但她敏慧通達,知道孩子若是由她所出,當日絕不能夠如長樂公主嫡子那般活著走出那寢殿。」

  蘇介小心翼翼地吻去顧傾墨眼角淚痕,在她耳邊輕聲道:「於是她作主,將其中一名孩子,與長樂公主的死胎掉包。」

  「還有一個孩子呢!」顧傾墨著急道,「當年大舅母一屍兩命,只有一個孩子!若是那個孩子還活著,哪怕流落宮外,我也能尋到,我必會好好待他,他——」

  蘇介將她擁入懷中,勸慰道:「不知是否是那雙生子中留下的那個與母親心有靈犀,在敦懿皇后安排完這些事,閉眼之後,那孩子也跟著去了,想來是怕黃泉路上母親孤單,趕去作陪。」

  顧傾墨攥緊了蘇介的衣袖,緊緊咬住嘴唇,直咬至出血,方才鬆手狠命捶打蘇介的肩膀。

  「為何不早早告知於我,為何不早早告知於我!」顧傾墨淚眼婆娑,渾身顫抖著,低聲怒吼道,「這世間冤屈,為何樁樁件件,都叫我遇上卻無能為力,為何我總遲一步,為何總無能為力。」

  蘇介緊緊地將顧傾墨抱在懷中,快語寬慰道:「不是你的錯,這都不是你的錯,你而今已在為她們報仇,為她們沉冤昭雪,不是你的錯。」

  「子衿,為何人心能這麼壞?權柄地位當真如此重要?」顧傾墨摟住蘇介的脖子,在蘇介耳旁哭道,「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我們從小所學的道義難道都是餵了狗?」

  「為何人心這般壞!」她咬牙切齒道,字字泣血,滿含辛酸。

  「天下不公,我們去爭,朝堂污濁,我們去清。」蘇介堅定地在顧傾墨耳邊說道。

  「人心貪慾不斷,我們就用詩書禮法去束縛,這江山總要有人來救,你若想,我便一世為你之臣,助你為天下不平之事沉冤昭雪,得太平盛世。」

  顧傾墨在蘇介耳旁嗚咽道:「有你今日所言,我還怕什麼呢?我還有...什麼可怕的呢?」

  「青青,」蘇介感受到懷中之人的戰慄,忙將顧傾墨扶起,卻看到她衣裙上一片濕潤痕跡,著急道,「青青,你怎麼了?」

  顧傾墨面色蒼白如紙,輕聲喘氣般言語道:「我,我好像要生了,子衿——」

  蘇介立時瞪大雙眼,沖外頭吼道:「來人!快傳太醫,來人,王妃要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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