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亡

2024-06-06 02:10:24 作者: 蘇佚

  顧傾墨用完早膳,準備進宮看望太皇太后。

  今日天氣昏沉,與昨日天朗氣清的好日頭截然不同,天邊壓過來滾滾烏雲,似乎在向即將迎來風暴的盛京叫囂著,沉重地壓在人心頭上。

  但顧傾墨早已與太皇太后約好,早間若不是蘇介將她從床上抱起來穿衣,她大抵能一直睡到春雨潤澤大地時分。

  「昨晚,易城侯自戕於刑部獄牢房之中。」嘉漁忽然出聲稟報導,昏暗的天邊忽然閃現一道光。

  顧傾墨拾撿詩文的手微微一愣,瞥了一眼天邊的異常天色,心頭微微發顫,但她隨即便鎮定自若,語氣之間仍舊如往常一般淡漠地道:「易城侯?京中哪有這個侯爺?」

  

  嘉漁在樑上微微一頓,方才重新回稟道:「庶人晉承偃,昨夜於刑部獄牢房之中自戕而死,三公子連夜進宮稟奏此事,今早,明妃薨逝。」

  天空這時才炸響方才那道閃電後的驚雷,天整個暗了下去。

  顧傾墨不由得皺了眉頭,在昏暗的晨光之下,翻看著桌案上晉承偲的詩作,心思似乎都在這上頭,只道:「王容離做事,斷不會如此著急,破綻太多。」

  「是楚行慎,」嘉漁輕聲回道,「他知道了當年楚言酌之死,其中有庶人晉承偃的手筆,便趁昨夜京中眾人禮慶佛誕,暗中下手。」

  顧傾墨微微一挑眉,將一張晉承偲近日新作從眼前放到了左手邊,問道:「楚行慎?他是從何處得知此事的?」

  嘉漁似乎有一瞬間的遲疑。

  顧傾墨察覺到了嘉漁的態度,將手中剩餘詩作輕輕放在桌案上,卻並未鬆手,她沉著嗓子,心卻跳的有些快,蹙眉問道:「是蘇介?」

  天邊又驚現一道閃電,從頂上一直連到北面,幾乎將整個世界都照亮了,卻在顧傾墨臉上打出一道陰森詭異的冷光。

  嘉漁不知是被閃電嚇到,還是被顧傾墨面上的神情驚到,懵了一會兒,便忙道:「公子誤會,不是寧王殿下。」

  顧傾墨便捏住了手中詩文的一角,雙手微微顫抖。

  嘉漁於幽暗之中緊緊盯著同樣身處昏暗世界之中的顧傾墨,目光中似乎有些不忍,他艱難開口道:「是六公子。」

  方才那道閃電的驚雷,此刻才接踵而至,轟然作響,幾乎將嘉漁的回答炸碎在顧傾墨的耳邊。

  嘉漁一直盯著顧傾墨,若不是顧傾墨捏著詩文一角的手驀地鬆開,他幾乎以為顧傾墨根本沒聽見自己所言。

  顧傾墨手中詩文的紙張上有輕微的褶皺,帶著一絲汗意的濡濕痕跡。

  她的心跳,此刻就如那驚雷一般,幾乎要跳出她的胸膛。

  她忽然就啞了嗓子,沉沉地咽了口口水:「阿淮他,還沒回北疆?」

  嘉漁深呼吸一口氣,回道:「艾姑娘的確將六公子送走,但六公子中途折返,而今仍在盛京之中。」

  顧傾墨又咽了口口水,渾身輕微地發著抖,一字一句地道:「阿淮在京中十分不安全,先前王孜主動出擊,露出爪牙,我不能有任何軟肋被他捏在手中,必須找到阿淮,送他回北疆。」

  嘉漁沉默了片刻,開口道:「公子難道就不奇怪,六公子如何會得知這些事嗎?」

  顧傾墨的手指微微蜷曲,她緩緩垂眸,開口道:「無論阿淮做什麼,都不會是要我的命,譬如他讓楚行慎解決晉承偃,便是幫我報了當日牢獄之仇,他心中清楚而今我在謀劃什麼,只會幫我,從不會害我。」

  嘉漁點頭:「是,屬下知道了。」

  顧傾墨忙又問道:「晉承偃與崔氏的後事要如何操辦,有消息了嗎?」她似乎還未從驚訝中緩過氣來,帶著微微的喘息。

  「事出突然,眾人都還未反應過來,不過,聽說皇帝此次也被嚇到了,今早召了太醫進宮。」嘉漁回道。

  顧傾墨緩緩點頭:「一邊讓沐辰搜尋阿淮蹤跡,一邊讓沐辰暗中提點晉承修,讓他為晉承偃說話,其餘諸事,我今日入宮自會辦好。」

  「今日這天不好得很,讓人心慌,公子還要進宮嗎?」嘉漁問道。

  顧傾墨的嗓子冷地異常:「若是定好了作戰之日,主帥會因為天氣不好而暫緩出兵嗎?」

  嘉漁被噎了一下,腦海之中忽然想起了當年的顧枍,便問道:「公子是要...出手了嗎?」

  顧傾墨坐到桌前,目光落在晉承偲的詩作之上,天邊的烏雲翻滾著朝盛京壓來,一如她當年殿試完畢那日。

  她回京已經很久了,似乎早已適應了這個渾濁的地方,她喑啞著嗓子道:「我不是壓城的黑雲,我是從屍山血雨中爬出來,向盛京一干人等索命的厲鬼。」

  她緩緩抬首,目視著北面皇宮的方向,眼裡隱隱泄露出一絲猩紅狂躁的殺氣:「而今,血雨腥風才正剛掀起,我若是還不出手,只怕後繼無力,這場戲,便就不好看了。」

  顧傾墨進宮之時,崔府也得到了昨夜刑部與今早明妃宮中發生之事的消息。

  崔盛淵彼時正方起身。

  近年來,他不領朝職,卻一心都撲在幾個皇子之上,原本朝中有琅玡王孤一直在明里暗裡制衡他,他反倒憋著一股子勁。

  誰料王孤先前乍然薨逝,他反倒一下子亂了陣腳,整個人肉眼可見地衰敗了下去。

  而今易城侯出了這樣大的事,太子晉承修是絕無可能成為他備選的,瀾王晉承攸的外祖琅玡顏氏又與琅玡王家交好,更何況他縱橫朝堂多年,老早就看出瀾王如今還沒有力壓太子爭儲的魄力。

  放眼望去,皇帝如今所剩無多的幾個兒子裡,竟沒一個立刻能想到。

  他正在思索接下來的路該怎麼走,崔明月便急急求見。

  崔盛淵聽了稟報,揉揉眉心,便讓侍從放崔明月進來。

  誰料崔明月一進來,便跪在了地上,她先前因小產而傷了身體一直未愈,而今更是白著一張臉,沖崔盛淵啞著嗓子道:「爺爺,侯爺他...侯爺他自戕了!」

  崔盛淵方喝進嘴裡的一口茶,險些將自己嗆住送去見王孤。

  崔明月蒼白臉上血紅的一雙眼,瞬間便滾落下大顆大顆的淚珠來,滾過她未施粉黛的一張臉,砸在崔府的青石地面上,泛出森冷的寒光。

  崔盛淵猛地咳嗽幾聲,便啞著粗糲的嗓子問道:「什麼時候的事?」

  崔明月的嗓子沙啞,帶著哭腔,顯然是已經哭過一回了,嘴唇也泛著慘白之色,十分的不吉利。

  她嗚咽道:「昨夜,侯爺他,就在昨夜,自戕於刑部獄之中,顧侍郎連夜進宮共奏此事,姑母得知後,病情加重,已於今早...今早......」

  「今早如何?」崔盛淵端著茶盞的手微微發顫。

  「薨逝。」崔明月話音剛落,崔盛淵手中的茶盞便帶著裡頭的熱茶撲向了地面,在青石板上撞了個粉身碎骨,裡頭的茶湯全都傾灑出來,濺濕了崔盛淵的衣角,染濕了一片地面。

  崔盛淵眼中的所剩無幾的精光,忽然便熄滅了,縱橫交錯的老臉僵硬在那,其上一絲表情也無。

  崔明月膝行幾步,拽住崔盛淵的衣角,沖他嗚咽著道:「侯爺他心氣何其高的一個人,斷然不會自戕於刑部獄這樣污穢不堪的地方。」

  她嘴唇發抖:「此事又是顧侍郎進宮稟奏,斷然與刑部之人無關,若論誰最想要侯爺死,便必定是常在刑部獄走動的戍衛營所為。」

  她睜著一雙我見猶憐的大眼睛望著崔盛淵,其中盈盈淚光,仿佛會說話一般,只不過臉色蒼白太過,反倒惹人心頭生厭。

  她嗚咽道:「戍衛營又在太子麾下,而秋獵一事的確是侯爺做的不對,難保太子懷恨在心,爺爺——」

  「京中哪還有你口中的侯爺?」崔盛淵忽然打斷崔明月的話,一雙渾濁無神的灰白色眼珠子微微轉動,那冷漠無情的目光便落在了她的身上。

  崔明月的身體猛地一震,一時沒有回過神來,喃喃道:「爺爺?」

  崔盛淵盯著她,一張臉上沒有絲毫表情:「我們崔家,何來庶人?」

  聞言,崔明月的心忽然懸了起來,血液仿佛倒行,變得緩慢起來,身子逐漸變冷,攥著崔盛淵衣角的一雙手驀地失了力氣,脫開了手,垂在身體兩側。

  崔盛淵冷聲道:「秋獵一事乃是庶人晉承偃所為,而今他既已自戕認罪,此便乃事實,佛祖生辰次日,明妃薨逝,乃是佛祖需要明妃,召她入西方天宮,何來太子謀算一談?」

  崔明月對上崔盛淵的目光之中,全是不敢置信。

  她緩緩地搖著頭,雙眼目眥盡裂,眼淚不受控制地「啪嗒啪嗒」往下掉:「爺爺,你不至於,不至於這般,這般......」

  崔盛淵看著她的目光卻越發冷漠堅毅:「庶人晉承偃之妻崔氏,污衊國儲,該當何罪?」

  「你為何這麼狠的心!」崔明月忽然沖崔盛淵喊起來,「他是您一手扶持的皇子啊!」

  崔盛淵斥道:「棄子就是棄子!沒有價值就該捨去!」

  崔盛淵緩緩靠近崔明月那一張早已失去血色,蒼白的不成樣子的年輕少婦的臉,低聲道:「何況是一顆死子?老夫從前教過你的,你全都忘了。」

  「那我呢?我是您一手培養的親孫女,與您而言難道也只是一顆棋子?」崔明月脖頸之上的青筋幾乎要炸裂出來,「所以您任憑我誤以為侯爺是瀾王殿下,讓我嫁給一個根本不愛我的男人,讓我受盡屈辱?」

  崔盛淵眼中泛著冷光,靜靜地注視著面前這個他一手培養出來的孫女。

  崔明月瞧著崔盛淵的態度,漸漸失去力氣:「可我們都是您的親人,是您的血脈至親......」

  「執子之人,絕情斷欲,方成大器,」崔盛淵緩緩直起身子,目光從她身上挪開,長出了一口氣,「回府去等著你的發落吧,若是將你送到清河地界,來日咱們家還是能照應一二的。」

  「您永遠都贏不了王侍中!」崔明月沖崔盛淵嘶吼道,「您以為您舍了晉承偃,還能找到下一個甘願做你傀儡的皇子嗎?」

  崔盛淵沖門外冷冷低吼:「將庶人崔氏,送回府中。」

  門外立刻進來兩個小廝,直接將崔明月架了起來,便要往外送。

  崔明月一邊掙扎,一邊口中仍舊怒吼著:「你會後悔的!你這般無情,遲早有一天,清河崔氏會毀在你的手上,你永遠鬥不過琅玡王家,你這個沒有心的人,你這個沒有心的人!」

  少婦嘶啞的怒吼聲逐漸遠去,門外卻悄無聲息地進來一個丫頭。

  那丫頭渾身顫顫巍巍的,目光躲閃,卻堅定地朝崔盛淵走來,跪在方才崔明月跪過的地方,行禮道:「奴婢小慈,參見老太爺。」

  崔盛淵抬高下巴,瞧了一眼身下的丫頭,那正是崔明月的貼身丫鬟,小慈。

  「可有何發現?」崔盛淵的聲音沉冷,像是方才發落了親孫女的那個無情惡鬼並不是他。

  小慈恭恭敬敬地垂著腦袋,輕緩的聲音響起:「庶人先前與神策軍統領王孜王大人,曾暗中來往,過從甚密。」

  崔盛淵地指尖敲擊著桌案,那雙渾濁的老眼之中,忽然又能夠凝聚起一絲精光來。

  他冷笑一聲:「糊塗東西,偷雞不成蝕把米,竟敢與虎謀皮,他們王家,何時能出個要我們清河崔氏坐大的好東西過?」

  小慈對崔盛淵之言未置一詞,而是繼續道:「但先前庶人戳破琅琊王離女子身份一事,卻並非王大人授意,而是庶人在王府北苑遇到了一個小廝,從他口中得知此事,拿到證據。」

  「哦?」崔盛淵微微蹙眉,眼神之中,似乎很是新奇,「賣主求榮的東西,旁人用著不趁手,老夫卻是訓他的一把好手。」

  聞言,小慈的眉頭輕輕一跳:「那是個叫阿汲的小廝,而今...已叫王孜送到南風館去了。」

  崔盛淵愣了一下,便冷聲道:「王孤倒是生了個好手段的丫頭,比老夫的那些個小子丫頭,都強出不少。」

  小慈跪在原地,一言不發。

  崔盛淵道:「而今晉承偃沒了,老夫需要一個新的皇子,陛下近年來身體已不大好了,太子是決計不能再留了,早些處理了才是正經事。」

  小慈的身子弓地更低了一些。

  崔盛淵冷聲道:「將那個小廝弄出來,別驚動了王容離和那個丫頭,往後,你也不用回小姐那邊去了,還是回來府中,繼續做事。」

  小慈領命,躬身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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