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人
2024-06-06 02:10:26
作者: 蘇佚
晉承偃自戕於刑部獄後,明妃又突然薨逝,皇帝晉誠雖連遭打擊而大病一場,卻仍舊強撐無事,拖著懨懨病體處理了這兩樁事。
一是埋下晉承偃自戕消息,對外聲稱將晉承偃夫妻流放,實則是叫崔明月帶著晉承偃的骨灰離開盛京,到了流放地再稱晉承偃暴病而死,就地掩埋。
二是讓宮中寺廟的主持,稱佛祖華誕,需召一天女入西方天宮為侍女,此乃盛榮,而明妃崔氏恰巧於佛誕次日薨逝,便是應召入天庭,乃是大晉盛事。
顧傾墨得知這一處置,不免冷笑。
彼時她正在章華台,太皇太后正在看晉承偲新作的文章,方才點評道「蓋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孟春曉便來傳皇帝對晉承偃和明妃一事的處決。
太皇太后瞬間嚴肅了神色,垂下眸子,一聲冷笑,卻未置一詞。
晉承偲轉頭看了顧傾墨一眼,顧傾墨感覺到了他的目光,便朝他眨了一下眼睛。
晉承偲便伸手握住了太皇太后的手掌,微微蹙眉,睜著一雙瀲灩著水光的狗狗眼望著太皇太后,溫聲道:「祖母,您別難過,您還有孫兒呢,孫兒永遠都不會離開您。」
晉承偲這些日子個頭猛長,一張臉更是褪去少年青澀,逐漸長開,愈發明朗朝氣。
原本如他而今這般相貌的人,做這樣的可憐撫慰神態,是有些違和的,可偏生他又生了雙狗狗眼,目帶哀愁朝人一望,便就可憐兮兮,倒是顯得相得益彰。
太皇太后與他對視上,原本滿心中的哀怨怒氣,瞬間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儘是悲傷哀愁。
她揉了揉晉承偲的腦袋,那雙略有些混沌乾涸的眼中,泛起微微水光。
她道:「傻孩子,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就連貓兒狗兒都不能相伴一生,何況是人?」
晉承偲便將腦袋枕到太皇太后的腿上,緊緊攥著太皇太后的衣袖,輕揉著語氣道:「那孫兒能陪著祖母一日,便乖乖地陪著祖母一日,哪兒也不去。」
太皇太后便緩緩地撫摸著晉承偲的腦袋,望向窗外的天邊,半晌無聲。
顧傾墨心中正想著晉承偲的事,便聽太皇太后問道:「承偲,今年十九了吧?」
顧傾墨點點頭,道:「前兩年都還不覺得,瞧著比小公爺還要小些,今年開春,忽然發現竟突然長成了個男子漢的模樣,不再是小孩子了。」
聞言,太皇太后緩緩點了一下頭,嘴角微微上揚。
她的目光輕緩地落在顧傾墨身上,那雙略微渾濁的眼中,帶著一種不可言說的東西,沒來由地叫人覺得沉重。
顧傾墨與太皇太后四目相對,接收到太皇太后這般目光,忽然渾身怔住,心猛地一跳,身子止不住地發顫。
她忽然覺得,太皇太后好像一眼看穿了她。
太皇太后卻像是根本沒有將目光聚焦在她身上,只是透過她看到一個遙遠之人一般,望了一會兒,便挪開目光,低頭看著膝上柔軟的少年,沉聲道:「承偲加冠成親之後,就要之藩了。」
晉承偲明顯一怔,微微抬頭,睜著他那雙水汪汪的狗狗眼望著太皇太后,嘴唇緊抿,卻一言不發。
顧傾墨的心砰砰地跳著,劇烈地像是要衝出胸膛。
太皇太后卻突然問道:「皇帝近日,有看過承偲的文章嗎?」
顧傾墨便緩緩搖頭,回道:「陛下事務繁忙,阿離既領姑母懿旨,自會盡心教導十四殿下,為陛下分憂,盡臣下力所能及之責。」
太皇太后便拾起手邊晉承偲的文章,遞給一旁的孟春曉,道:「仔細收好了。」
顧傾墨瞧著太皇太后的動作,咽了口口水。
晉承偲卻忽然出聲問道:「祖母能跟著孫兒去封地嗎?」
晉承偲這話說的突然,太皇太后與顧傾墨一愣,具是不明所以地盯著他。
太皇太后盯著膝上抬頭的少年,嘴唇微微發顫,心口隱隱生出一個念頭來,她問道:「為何?」尾音輕顫。
晉承偲卻十分認真地望著太皇太后,開口道:「承偲無禮,可承偲覺得祖母在盛京並不高興。」
顧傾墨盯著晉承偲的眼中,忽然緩緩地升起一層薄霧。
晉承偲的眼睛一眨也不眨:「承偲想去洛陽,聽說洛陽很美,承偲想帶祖母去看看洛陽的大好河山,與您一同看看您親手守護下的大晉風光,祖母看到那些,必定會高興起來,做到真正的千歲無憂。」
「承偲還想去琅玡,那兒是祖母的故鄉,可承偲從沒去過,承偲想陪著祖母再去看看。」晉承偲說著說著,臉上便露出掩飾不住的笑意,像是洛陽、琅玡的美景,早已盡收眼底。
太皇太后的目光忽然變得朦朧起來,她問道:「承偲難道不想留在盛京嗎?這可是承偲的家。」
晉承偲垂著腦袋想了一會兒,忽然搖了搖頭。
他低垂著腦袋,悶聲悶氣地道:「承偲只有祖母和姐姐疼,承偲什麼都不想,只想陪在祖母和姐姐身邊,祖母和姐姐在的地方,就是承偲的家。」
太皇太后的眼淚瞬間掉在了晉承偲的手背上,將晉承偲嚇了一跳,頃刻抬首望向太皇太后,那雙狗狗眼中儘是茫然神色。
「祖母,祖母您怎麼了?」晉承偲錯愕了片刻,便立即抬手去為太皇太后拭淚,紅著一雙眼睛著急道,「是不是孫兒說錯做錯了什麼?祖母您別哭,都是孫兒不好。」
晉承偲的話雖然盡顯小孩子氣,與他文章所體現的磅礴大氣十分不符,卻的確是孩童真言,瞬間戳中了太皇太后柔軟的心房。
太皇太后將晉承偲的腦袋攬進懷中,下巴抵著他的發心,一邊拍打著他的背,一邊柔聲道:「不怪承偲,祖母啊,是風沙迷了眼,年紀大,受不了呢。」
晉承偲便稚聲稚氣地問道:「祖母要承偲給您吹吹嗎?」
太皇太后笑著摸了摸他的腦袋:「不用,眼淚流出來,就將垃圾帶走,乾淨了。」
晉承偲似懂非懂地靠在太皇太后懷中。
太皇太后卻忽然輕聲道:「承偲不走,祖母也不走,姐姐也不走,我們都留在京中,永遠在一起,永遠做一家人,好不好?」
聞言,顧傾墨瞬間看向太皇太后,晉承偲則是抬了一下眼皮,渾身動也沒動。
「好。」晉承偲低低應聲。
顧傾墨卻忽然感到不適,下意識地捂著嘴巴乾嘔了一下。
晉承偲聽見聲音,忙轉頭看向顧傾墨,脫口而出道:「姐姐,你怎麼了?」
顧傾墨沖晉承偲擺擺手,但她的確感覺十分不舒服。
她見晉承偲與太皇太后從位置上站起,朝她走來,便忙搖了搖頭,只道:「無妨,可能吃壞了東西,或者天氣漸熱,犯了暑症。」
孟春曉剛好端上來一盒小廚房剛炸出鍋的香酥小黃魚,那味道一激,顧傾墨便實在受不住,捂著嘴巴偏過頭,又乾嘔了兩聲。
孟春曉瞧見顧傾墨這般,嚇了一跳,忙放下小黃魚,將痰盂拿過來。
可顧傾墨乾嘔了半日也實在沒嘔出些什麼,孟春曉瞧著瞧著,忽然大喜,朝太皇太后跪拜道:「太皇太后,王妃大喜,該宣御醫啊。」
顧傾墨在宮中折騰了一個時辰,方才回府。
她在府中緊張害怕了半日,卻仍舊不見蘇介歸來。
盛京已近宵禁,顧傾墨等了一日,實在等不住了,一腔激動全數化作怨恨,便索性將屋子鎖了,自去睡了。
誰料蘇介一直到了午夜才拖著疲憊的身軀歸來,剛想進屋,才發現顧傾墨鎖了屋子。
蘇介一時愣在屋外,雖明知此刻早已夜深人靜,卻還是試探著朝裡頭輕聲問道:「夫人,夫人?青青?」
屋中起先沒有聲響,與屋外的寂靜一般,無聲地令人心頭髮慌。
他方要再叫,裡頭便遠遠地傳出來一聲:「你今日大可不用回來睡覺了。」
聲音清亮,明顯一直在等他。
蘇介登時心頭便暖融融的,臉上忍不住揚起笑臉,道:「這是什麼話,為夫不回夫人床上,難不成夫人要為夫去睡大街?」
顧傾墨半晌無聲,蘇介卻好似聽到一些異樣的聲音從屋內傳來。
他剛蹙起眉頭,要開口詢問,顧傾墨便先一步開口了,那聲音似乎有些虛弱,悶悶的,帶著沙啞感:「哪兒就容不下你了,還非得回我這小廟?」
聞言,蘇介輕笑出聲,他知道顧傾墨這是生他今日回府這麼遲的氣。
今晚忙,一時忘了讓書言傳話,顧傾墨可能等了他許久。
但今日的確是因正經事耽擱了。
晉承偃夫婦今日出城,他們雖則心知肚明,裡頭只有一個易城侯夫人崔明月,但皇帝既讓瀾王晉承攸去送行,他便不得不跟去。
誰料去送一個庶人之妻,還能送出這等驚天秘密來。
他今日就是因派人火速去核查了崔明月告知他的事是否屬實,才鬧到這麼晚,還忙的忘了向顧傾墨報備一聲。
但此事事關重大,且而今局面頗為嚴峻蕭條,他知道顧傾墨需要知道此事,憑顧傾墨的性子,得知此事之後,斷不會再因前事與他鬧脾氣,兩人也好籌謀接下來之事。
只是顧傾墨這般不配合,他卻也不惱,只站在門口求饒道歉,倒是給足了顧傾墨面子。
顧傾墨才終於挪步到了門口,隔著一扇門,沖蘇介冷聲道:「王爺外頭既有溫柔鄉,還用我這個糟糠之妻做什麼?」
蘇介忍不住笑起來:「夫人此言差矣,不說為夫外頭沒有溫柔鄉,夫人也並非糟糠,而是珍珠翡翠,既好看,又是十分貴重。」
顧傾墨在門內冷笑一聲:「王爺這般好口舌,若說不是經驗之談,倒是讓人無法信服。」
蘇介破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再次哀求道:「好夫人,好青青,你就讓為夫進去吧,為夫今日當真有要事相商。」
顧傾墨忽然一下將門打開,嚇得蘇介差點摔到顧傾墨身上。
顧傾墨卻用門擋在身前,將蘇介困在屋外,高抬下巴,衝著蘇介冷聲道:「我也有話要告訴你。」
蘇介見顧傾墨開門,便朝著顧傾墨擁上去。
誰料,顧傾墨立刻便用門攔住他,隔著門縫盯著他,道:「蘇子衿,從今日起,我們分房睡。」
蘇介微微蹙眉,嘟著嘴反駁:「夫人是不是厭棄為夫了?為夫當真沒有出去胡來,否則怎麼過戍衛營的巡邏?」
顧傾墨睜著一雙極漂亮的鳳眼盯著他,但眼下有明顯的紅腫,臉色蒼白泛青,嘴唇也微微發白,卻因顧傾墨一直咬著下嘴唇而顯出一抹血色。
月光照耀之下,顧傾墨美的就像個妖冶張揚的妖精,盯著蘇介的那雙眼,像是要將面前的這個男人生生吞吃入腹。
蘇介看過顧傾墨所有模樣,看了好些年,卻仍舊會被各色各樣的她給迷住雙眼,他登時便愣在原地,望了要去推門,也忘了要說方才想說的要事。
顧傾墨哀怨地看著他,雙眼靈動瀲灩,攬著月華,十分迷人。
蘇介卻因顧傾墨眨了一下眼睛而回神,忙問道:「青青,你的臉色怎麼這般不好?」
說著便去摸顧傾墨的臉。
然而卻被顧傾墨一下躲過。
顧傾墨瞪著他,惡狠狠地說道:「蘇子衿,從今日起到我生產為止,你都睡在書房,沒我的允許不許靠近我的屋子半步!」
此話一出,蘇介登時愣在原地,腦子裡還想著顧傾墨的臉色為何如此不好,是不是又忘了吃藥。
顧傾墨的心怦怦跳著,快語說完這麼幾句,卻見蘇介愣在原地,半日沒有反應過來,心中登時升起一股子無名之火來,便猛地將門關上,沖門外的蘇介吼道:「你還是永遠都別來了!」
蘇介的鼻子差點被關上的門給撞上,到此時他才堪堪反應過來,渾身一震,方才僵硬住的臉才立刻崩塌,忍不住地揚起一個十分誇張的笑臉。
他拍打著門,沖裡頭的顧傾墨興奮地喊道:「青青,你說什麼?本王要當爹了?我要當爹了?對不對?我們有孩子了是嗎!」
蘇介感覺全身的血液都在沸騰,每一根毛髮都在叫囂著這份喜悅,他高聲沖顧傾墨笑道:「青青,你說的是真的嗎?我們真的要有自己的孩子了?」
顧傾墨在屋內被他的遲鈍反應嚇了一跳,卻是忍不住地笑出聲,瞧著月光投在門上的蘇介的影子,覺得越發奇妙。
她懷孕了,她即將迎來她與蘇介的第一個孩子。
她就要成為母親,真正不再是孤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