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祭

2024-06-06 02:10:06 作者: 蘇佚

  顧傾墨站在司音天下的客室之中,問身前不遠處垂著腦袋的蘇介道:「這就是...你和阿芮瞞著我的秘密?」

  蘇介咽了口口水,不置可否。

  顧傾墨望了站在門口惴惴不安的琉嵐一眼:「你也知道?」

  琉嵐雙手狠命地攪在一起,也同蘇介一般,保持沉默。

  她不知該怎麼開口,也不知究竟是否該開口,都怪她方才急著給蘇介找藥,又一時忘了放在哪,要是方才帶著蘇介和顧傾墨一同上樓,便不會出現如今的狀況。

  她當真是又悔又憂!

  顧傾墨忽然大喘氣了幾下,嚇得蘇介邁步就要上前給她順氣,目光一撞上顧傾墨那凌厲視線的瞬間,便停在了原地,一動不敢動彈。

  「所以我究竟生了什麼病?」顧傾墨沉著嗓子開口,面上無一絲表情,冷地像是你敢亂說半個字,她便能用目光將你直直地射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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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琉嵐緊張地望著蘇介,不知此事究竟該如何解決。

  蘇介長出了一口氣,抬首向顧傾墨勸道:「今日這個局,還需你去盯著吧,我們——」

  「蘇子衿!」顧傾墨厲聲打斷蘇介的話,「我在問你,不是以一個愚昧無知地想靠近你的人的身份,而是你蘇子衿的未婚妻子,在問你的未婚妻子顧傾墨,究竟生了什麼病!」

  蘇介的心猛地一陣鈍痛,背後冷汗涔涔,將方才琉嵐給他包紮好的傷口沖開,澆灌著上面殘破的皮肉,奪人心智。

  他分明渾身就快支撐不住,卻還是鎮定自若地站在顧傾墨面前,勸道:「別問了青青,別問了。」

  顧傾墨卻瞬間紅了眼眶,整個人沖向蘇介,險些將他撲倒在地。

  顧傾墨狠命地捶打著蘇介的胸口:「你憑什麼不告訴我!這是我自己的身體,你憑什麼不告訴我?你有本事就告訴我為什麼要喝你的血才能緩解那種啃噬感,為什麼!」

  她一邊沖蘇介嘶吼著,一邊帶出越發濃重的哭腔:「你知不知道我從芍山之亂後就時不時會那樣難受?你是不是一早就和他們串通好了騙我?可我為什麼要喝你的血?我究竟為什麼成為了這樣子的人......」

  「蘇子衿,我是不是就快要死了......」顧傾墨無力地癱軟到了蘇介的懷中,「我就想知道真相,我就想知道有關我的真相啊......」

  琉嵐欲上前扶起顧傾墨,蘇介卻抱著她緩緩坐到了地上。

  蘇介滿臉心疼地看著顧傾墨,溫柔地將她抱在自己懷中,一下一下輕輕拍打她的背。

  他深吸了一口氣,終於垂下眸子望著懷中精疲力竭的女子,略微啞了嗓子,沉聲道:「我都告訴你,都告訴你。」

  「王爺——」琉嵐剛開了個頭,蘇介便道,「你退下吧,在外面等我。」

  琉嵐深深地望了昏暗的客室一眼,見顧傾墨並未駁斥,才心懷忐忑地掩上門出去了。

  她的確如顧傾墨所說的那般,知道背後所隱瞞顧傾墨的一切。

  那是從她記事起,就被前一任閣主和子鶴先生要求不能向顧傾墨透露半句的秘密,那是她們凌塵閣在顧傾墨身邊做事的人心知肚明的秘密。

  當年芍山之亂後,顧傾墨被夏蘭若和顧醴至交好友儲機救出盛京,途中曾去過一趟芍山,最後才輾轉到了黎安。

  而到了黎安的當天,顧傾墨就被儲機送去了鶴歸堂,那個號稱天下第一醫館的地方,那是顧傾墨與芮之夕初見的地方。

  顧傾墨不知道的是,那日鶴歸堂的堂主子鶴先生,告訴了儲機和夏蘭若一件要命的事情,簡直五雷轟頂,幾乎剝奪了他們的希望。

  顧傾墨患上了絞痛症。

  若是沒有特殊的調養護理,根本熬不過一次比一次來勢洶洶的絞痛和嘔血,唯一的續命之法,就是找一個與顧傾墨年歲相當或比她年幼的能夠一直健康的人。

  由這個人常年服用子鶴開出的藥物,再用他的鮮血與另外幾味補藥混合熬製成藥丸,定期讓顧傾墨服用。

  而因為抗藥性,這個提供血肉之軀的人必須保持不變,否則便是子鶴也回天乏力。

  那也就是說,顧傾墨需要一個健康的人,來為她做一個能夠陪伴她一生的藥罐子,這個人必須日日服用特殊的藥物,保持健康,不能比顧傾墨先死,要永遠為她奉上鮮血。

  就在儲機搖擺不定之時,鶴歸堂迎來了被新上任的蘇右丞送回南川的蘇介,大晉新封的異姓小王爺,寧王蘇介。

  琉嵐還記得當時的閣主沉碧,帶她們幾人前往鶴歸堂看望顧傾墨之時的場景。

  顧傾墨當時因為逃命和患病的原因異常瘦削,面色青白灰敗,眼下烏青濃重,儼然一個將死之人的模樣,可那雙黝黑的眸子卻永遠閃著嗜血的光,仿佛不知疲倦一般,在等待著奪人性命。

  她就穿著一身白底墨染的鶴唳,站在一株開著猩紅花朵的老梅花樹下,烏黑濃密的頭髮高高束起。

  沉碧帶著她們幾人進去。

  她那時依稀知道,來這兒是有一個很重要的任務,關乎著那時覺得遙不可及的未來,明白此事事關重要。

  雖然她那時根本無法明白什麼叫事關重要,只知道不用練琴,可以和閣主出門是最令人開心的事,根本不明白義父眼中濕潤的東西是為什麼。

  但當她看到那株老梅花樹下站著的少女,儘管那少女面色青灰,身帶煞氣,但她還是一眼萬年,被那一幕深深吸引。

  她依稀記得那棵老梅花樹很美,是這世間少有,可那日的少女,也是世間少有,奪走她全部目光。

  顧傾墨那時雖然年幼,卻渾身上下都散發著一股少年老成的氣質,那裡頭糅合混雜著一股子渾然天成的殺戾之氣,是她們從小從凌塵閣出來的江湖人都不能比擬的。

  她記得拉著她手的沉碧忽然鬆開了她的手,渾身顫抖著向顧傾墨靠近了幾步。

  沉碧說:「小七,我是你阿兄的新婦,是你還未過門,未見過公婆的嫂嫂...小七,阿嫂來了。」

  她聽到閣主好像在哭,但那老梅花樹下站著的少女,只是望了閣主一眼,便垂下那雙漂亮的雙鳳眼,低低的說了一句:「你的公婆,我的阿爹阿娘,都沒了,你再也見不到他們了。」

  說完,就見那少女轉身往邊上的屋子裡走去,進了那屋子,關上了房門,仿佛沒有絲毫的波動。

  然後她就看到閣主蹲下了身子,看到了她永遠明朗如星辰的閣主,望著那緊閉的屋門泣不成聲,任一旁的曉艾和沐辰怎麼哄都哄不好,還是子鶴先生來了,才將他們帶去了另一間屋子。

  而後她就看到了儲機先生,她未來閣主的義父和老師,那個一直不允許顧傾墨回盛京的男子,頑固的令人可怕,卻又做得一手好菜。

  儲機先生問了他們幾個從凌塵閣被閣主帶來的孩子很多問題,還給他們很多好吃的東西,可最後還是搖著頭嘆了口氣,從那屋子中走了出去,他似乎很不高興。

  直到那個不速之客的到來。

  子鶴先生和儲機先生的談話,被那個與儲機先生一樣不高興的少年撞破,那個少年自稱南川蘇介,他的小侍從補充他是新封的異姓小王爺寧王殿下,卻被他驟然冷了臉色斥退。

  他說:「我可以成為任何人的藥罐子,獻上一生也無妨,只要能清洗因我而起的任何罪孽,我願意一生用鮮血去贖罪。」

  可他分明都不認識那個站在老梅花樹下的少女,亦不知自己用餘生去救的究竟是誰,便甘願獻出自己的血肉,奉獻出生死的自由,為另一個人而活,餘生皆受到束縛捆綁。

  琉嵐想到而今都沒想明白當年蘇介為何會做下那個決定,但又感嘆人世無常,緣分從一早就註定。

  蘇介從遇到顧傾墨開始,便早已將一生雙手奉上,捨棄他本該得到的一切,只為顧傾墨而活。

  「她睡下了。」蘇介輕手輕腳地從屋中出來,小心翼翼地掩上門。

  琉嵐被他打斷了回憶,驀地回過神來,便想推門進去察看顧傾墨狀況如何。

  蘇介卻抬手制止了她的動作,離遠了那房門幾步,輕聲對跟上來的琉嵐道:「你去告知芮大夫和曉艾她們,就說青青已經知道我做她藥罐之事,後果如何我自會一力承擔。」

  琉嵐擔憂地看了那房門一眼,問道:「閣主她...還好吧?」

  蘇介面容深沉,那雙單鳳眼中儘是疲憊之色:「只要我還活著,便不會讓她出事,從前只是做她的藥罐時便立下誓言,終身不改,而今機緣巧合將她放在心尖上,更是應當如此。」

  琉嵐不知該如何回答,便沉默不語。

  蘇介道:「她有影衛會照看她,你去報信,我麼,也要去將秋獵之事收尾,不能白費了她一片苦心。」

  琉嵐點頭,跟隨蘇介下樓,臨別,還是忍不住道:「琉嵐知道王爺心意,也感激王爺為閣主所做一切,但還是請求王爺,不論閣主往後做任何推開您的舉動,您都不要放棄她。」

  她認真地看著蘇介,雙眼泛紅:「她實在受了太多不該她那樣好的人受的苦,許多事情力不從心,若是傷害了王爺,還請海涵,我們畢竟自小跟在閣主身邊,終究站在她那邊,也請王爺莫要怪罪。」

  蘇介點頭,長出了一口氣,便向一處高樓走去,那身影融進光怪陸離的河燈光影之中,如夢似幻,如假似真,讓人捉摸不透。

  琉嵐看了他半晌,轉頭離去。

  顧傾墨夢到了小時候,然後又夢到了芍山之亂,夢到後來去了黎安,繼任凌塵閣,夢到回了盛京,夢到與蘇介之間發生的一切。

  仿佛又將這短短的前半生過完了一回,大夢初醒,卻發現仍舊在司音天下的客室之中。

  她從榻上起身,在黑暗之中呆坐了半晌。

  她記得,蘇介和她說,她從前吃的那些藥丸,都是由蘇介的血熬製而成的。

  她原本活不長,是子鶴先生想出來的這個法子,讓蘇介做她的藥罐子,她才勉強苟延殘喘到而今這個年紀。

  可她卻從來對此一無所知,甚至還浪費了這麼多的時日去做那些無意義的事,去和各色各樣的人爭,去和蘇介爭吵,去冷落蘇介,去傷害蘇介。

  她知道自己就要死了,她根本活不長,為什麼還要拖累蘇介呢?

  她起身,走向窗前,望著外頭仍舊熱鬧如斯的河燈會,心卻沉到了谷底。

  雖然經歷過了方才的事,外頭卻仍舊人聲鼎沸,仿佛方才她著人安排的刺殺事件不過是一個助興的小小插曲,根本沒人在意她的死活,就像從前芍山之亂一般。

  那時的盛京保持了死一般的沉默,而今他們親眼看著她再次險些死在他們眼前,卻仍舊自得其樂,不受絲毫影響。

  還真是該死的一群人。

  顧傾墨這麼惡毒的想著,雙手忍不住地死死扣緊窗台,一雙鋒利的雙鳳眼中流露出能夠殺死人的目光,望著不遠處的燈火通明,心中陰暗的不成樣子。

  她就要死了,是真的要死了。

  她不是一個健康的人,這麼多年,殺人飲血,殺那些「美名其曰」的該死之人,飲深愛自己的人的鮮血,這麼多年。

  她這樣活在這個骯髒的世界這麼多年,她恨透了這個殺光她親人的世界,卻仍舊活在這個世界這麼多年。

  顧傾墨的嘴裡泛著濃重的苦味,夾雜著因勞累而反胃的甜腥,她明明渾身乏力的很,卻仍舊是怨毒地想著能否一把火燒了整個盛京給那些冤死而死之人陪葬。

  就像當初她一把火燒了那些她帶不回家的乘風黑騎的屍體,那些冤死之人的屍體。

  突然,前方的人群中發出了一聲驚呼:「你看那天上的燈!」

  顧傾墨下意識地抬頭看去。

  只見不遠處的河燈會方向,漸漸升起幾個發著暖黃色光芒的孔明燈,而後是更遠的地方也升起了許多個,更遠更遠的地方也緊隨其後,到最後,整個盛京的河面上仿佛都升起了無數個發著暖黃色光芒的孔明燈。

  一時之間,盛京之上明亮如晝。

  顧傾墨看著那漫天的孔明燈,忽然淚流滿面。

  「你們瞧!那些燈籠上好像有字!」一個站在司音天下前的高樓上的年輕人喊了一聲,隨即念到:「青青...子衿,青青子衿!」

  另一個人應道:「悠悠我心!」

  「那盞也有!是寄青青,願得一人心,白首不分離,落款是...子衿?」

  「這盞是結髮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這盞也是寄青青......」

  「這盞也落款也是子衿......」

  「......」

  「你們看!那是王家小姐王離!」

  「這是寧王殿下給王小姐點的孔明燈!」

  顧傾墨站在司音天下的窗台上,望著那滿城的孔明燈,泣不成聲。

  河燈選婿,她定的就是那個會為她肆意妄為,為她放滿城孔明燈的青年。

  那是她的外祖父向外祖母求婚時做的事,也是她想為芍山之亂冤死的二十萬士兵點燃的歸家燈,是她沉冤昭雪的決心。

  她就快要死了,為什麼不能順從本心而活,好好用餘生去愛蘇子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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