畸生
2024-06-06 02:09:15
作者: 蘇佚
蘇介在一位老者的帶領下,從偏門入內,穿過長廊,再從九曲石棧通過靜湖,而後來到了與前面的建築完全隔開的曉嵐軒。
到此,老者便止步,告知他內里結構,便返回前院。
蘇介看著滿院正值花期的西府海棠,心中微微一痛,但他只是稍作停留,便邁步入內。
他既選擇了這個人,便總要走這條路,他穩下心神,不多時便尋到了正坐在書桌上擺弄一個木雕小人的那人,他看了那人許久,忍不住吞咽了口口水,啞著嗓子道:「伯母與我說你在此處。」
十分專注看著木雕小人的顧槿,聞言微微一愣,轉過了頭,目光落在蘇介身上。
這是自那日宮門口相遇之後,兩人第一次見面,在這從前住著顧傾墨的顧右丞相府中。
蘇介仍舊是從前打扮,唯一不同的,便是面對顧槿時不再嬉皮笑臉,混不要臉地湊上去討人嫌,而是多了一份沉靜內斂,與隱隱的緊張無措。
而顧槿呢,除了那雙勾人的桃花眼仍舊是從前那般盛滿傷情,其餘一切都不同了。
他不再穿著一身顯得他單薄瘦削的儒生服飾,而是一身卸了甲的軍服內衫,墨黑的長髮高高束起,無一絲裝飾,只有零星幾根碎發垂落,那張比女人還要美麗的臉上布滿風霜,右側臉頰一道泛紅的傷疤,嘴唇龜裂。
顧槿的目光只在蘇介身上停留短短一瞬,便不甚在意地移了回去。
蘇介看著他而今的樣子,心下止不住地泛酸發疼,嗓音便帶出一絲哭腔來:「墨淮,回家去吧,伯母很擔心。」
顧槿沒有立刻回答,而是摩挲著手中的小木人,半晌後,方才開口,嗓音粗啞,全無原先崑山玉碎般的清潤悅耳:「家?有卿卿的地方才叫家,你讓我回哪兒去?」
蘇介的手下意識攥緊,又無力地鬆開:「顧傾墨...她已經不在了——」
「你當我是瞎的嗎?」顧槿冷冷地打斷他,那雙泛紅的桃花眼盯著蘇介,「那日我清清楚楚地看到她就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
蘇介有些無力,他知道自己藏了私心,藏了見不得光的欲望,他不能容許顧傾墨被他人發現,不願分享有關顧傾墨的事,他渴望顧傾墨只是他一個人的,然而顧槿的確與顧傾墨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
他躊躇著開口:「你知道她是誰了?」
顧槿的眼白拉滿血絲,微顫著開口:「她回盛京已兩載有餘,我卻是最後一個見她的。」
「可她而今已做不回顧傾墨了,不是嗎?」蘇介反問道。
顧槿的心就像被小針刺了一下。
蘇介咽了口口水:「墨淮,她回京的每一步都是走在懸崖邊上的,你比我更清楚她心底對芍山之亂有多大的怨恨,不論如何,她必會要當初那些謀害顧家的人付出代價的。」
「借用黨爭之手?」顧槿笑了一下,那笑中包含了太多的東西,讓蘇介忍不住心悸。
和顧傾墨真像啊,他怎麼一開始就沒發現呢。
「她還是同從前一樣,」顧槿輕聲道,「她的阿淮也不會叫她失望。」
蘇介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只是隱隱生憂。
「你去告訴我母親,」顧槿目光冷漠,面容沉穩,「就算是要殺頭抄家,我也不會應下這門婚事。」
蘇介目光躲閃,勸道:「你回京那日,陛下訓斥你的事我已知曉,可陛下仍舊對你於北疆一戰的貢獻行賞加封,並未對你逃婚一事有所懲處,可若你一意孤行,怕是會觸怒聖上,何苦——」
「你愛她嗎?」顧槿忽然問道。
蘇介瞬息抬眼,兩人四目相對,但他沉默了半晌,正當他下定決心要點頭之時,顧槿開口:「我顧墨淮,此生的命都是她的,就會幹乾淨淨地活在這世上,助她完成她所有心愿。」哪怕是弒君。
蘇介一時瞪大雙眼,良久無言。
顧槿也緊緊盯著他,類似孤狼遇上掠食的虎豹,骨子裡的野性似乎在北疆的戰場上磨礪地無法掩藏,他問道:「現在你可以說說,我的卿卿,究竟生了什麼病吧?」
「!」蘇介忍不住倒退一步,瞞不住了。
北苑:
顧傾墨沒有打斷晉承偃。
晉承偃似乎也沒有覺得自己說這些話有何不妥,他道:「本王給你說說,我這個便宜侯爺的故事吧。」
顧傾墨微微頷首:「榮幸之極。」
晉承偃便道:「那時我慢慢長大,到了要領封地封王的年紀,卻遲遲不見父皇有什麼旨意,母妃卻高興壞了,覺得父皇這意思便是要我留在盛京。」
他頓了一下,轉頭對著顧傾墨道:「你知道的,領了封地封王的皇子,一旦之藩,便是和儲君之位無緣,說白了就是流放。」
顧傾墨沒有理他,喝了一口茶。
晉承偃見顧傾墨喝了一口茶,才忽覺喉嚨發乾,但他沒有伸手去拿茶盞,而是繼續道:「可母妃錯了,一直到子瑜也到了封王的年紀,我的旨意才一同下來。」
「子瑜封瀾王遙領瀾州一帶,我呢?易城侯,得之藩易城做我的侯爺!我心裡恨,我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父皇從不待見我,更別說母妃,位份不低,卻從不見得寵。」
顧傾墨給他斟了茶。
晉承偃終於喝了一口,繼續道:「我心灰意冷,覺得也沒什麼,不寵就不寵吧,總比一直擁有卻突然失去要來的好些。」
說完,他便沒了聲音,只呆呆地盯著桌上的茶盞。
顧傾墨輕聲問道:「再吃塊?」
他便伸手拿過一塊,三下五除二吃完,繼續道:「她也喜歡做這些糕點讓我嘗,我是說...我的夫人...瑤琪。」
顧傾墨似乎並沒有過多的震驚。
晉承偃也沒在意,只是一直堵在心口的秘密,終有一天,在不知不覺中撕開了一個口子,便溢出來了,不吐不快似的,總要說個完。
他道:「我是在易城遇見她的,雖然身份地位不高,甚至於根本說不上出身,不過就是個侍女,賣身葬父成了易城一個小縣衙縣長家的小丫頭,縣長求我辦事,便送了她並另外幾名丫頭到我府上。大抵是真沒見過什麼世面,什麼貨色也敢往我面前塞。」
顧傾墨這回笑了笑,卻還是沒說話,像是不願打斷晉承偃的獨白似的,任他說下去。
晉承偃道:「可我最後只留了瑤琪一個。」
顧傾墨這才看了看他。
因著晉承偃的語氣里,有無盡的傷情。
晉承偃笑了笑:「她生的不好看,甚至比不上洛竹那個男人萬分之一,可我就是一眼相中了她,只因為其他人看我的眼裡或多或少都有光,而她,一潭死水,站在那裡不聲不響,仿佛等著我斥退她的時候,我就有一種感覺,我覺得她像極了我。」
晉承偃獨自說著,眼裡的光芒愈發強烈:「後來她成了我的貼身侍女,不僅僅是因為我覺得她像我,也是因為她做事妥帖,最得我意,她成了我真正最親近的人,不論是哪方面。」
「我替她父親平反,讓她的冤屈得以沉冤昭雪,後來她漸漸綻開笑容,想來那是我這一輩子做的唯一一件好事,也是唯一一件我重來幾次都還是會奮不顧身捨命相救的事。」
「那其餘剩下的呢?」顧傾墨輕聲問道,「那些事又怎麼算?」
晉承偃笑了一下,盯著顧傾墨的眼裡熠熠生光:「我不後悔,所有我做過的傷天害理的事情,我一點兒也不後悔!」
顧傾墨無話可說了。
晉承偃仿佛有些氣惱顧傾墨打斷他的話似的,喝了口茶:「其實她笑起來很溫柔,讓人如沐春風,她脾氣又好,後來漸漸的,府里的人都叫她夫人。」
「可她還是死了,不是嗎?」顧傾墨冷冷的道。
易城侯最愛的女人——瑤琪,顧傾墨不是不知道,甚至可以說,她比晉承偃了解的都多。
晉承偃聽了顧傾墨這話,愣住了,呆呆地盯著面前的顧傾墨。
顧傾墨卻沒有看他,燙了一壺新茶,認認真真的。
晉承偃有些出神,良久,他沉吟道:「是我害死了她。」
你只會說這種話!顧傾墨在心裡惡狠狠地想。
晉承偃道:「原本我和瑤琪在易城生活的好好的,她日行一善,所以易城人都愛戴我...可後來母妃想我了,她想了個辦法讓我回來,回到並不歡迎我,卻是我土生土長的盛京,而易城的百姓竟會捨不得我走。」
「你很開心。」顧傾墨平淡的敘述,卻沒有說明她認為晉承偃在開心什麼。
「人總是這樣的,無論你對自己的故鄉如何失望,離開的久了,仍是會渴望歸去,」晉承偃笑了笑,似乎明白顧傾墨所指,「母妃替我找了個王妃,是個...溫婉賢淑的大家閨秀。」
「崔氏小姐。」顧傾墨道。
晉承偃不知是點了點頭,還是無力地垂下頭時止不住地晃了下腦袋:「明月是個好女人,至少對我是真心的好,只是一個人的心就這麼一顆,送出去了,便沒有多餘的。」
「她嫁錯了人。」晉承偃長嘆道。
顧傾墨不知該說什麼,替他斟了一盞茶。
晉承偃喝了一口,繼續說道:「因為明月我得以留在盛京,祖父開始教導我如何在朝中培植勢力,我為了讓母妃開心,為了讓瑤琪有個好的歸宿,我晝出夜伏、殫精竭慮,有時甚至幾日不得休息。」
「我見瑤琪的時間越來越少,甚至我都認不出哪個是我的王妃,」晉承偃苦笑著,轉頭問顧傾墨道,「你說可笑不可笑?」
顧傾墨沒有說話。
晉承偃似乎也並沒有期望得到回覆:「一開始我和三哥斗,但他在朝中根基穩固,我只能暗地裡給他使絆子,但絆子使得多了,本就對我心存忌憚的他手指都不用動便能打壓地我差點沒命。」
「三哥真是我見過最下得去手的狠人,我今日的兩面三刀,想來都是他潛移默化給我的。」
晉承偃說這話的時候,顧傾墨冷笑了一下,一個人,無論怎麼改變,最原始的,刻在骨子裡的東西是永遠不會變的。
「我很感謝他,在我羽翼漸豐自以為能夠和他抗衡的時候,將我折斷翅膀,打回了原型,」晉承偃明明說著感謝的話,眼裡卻閃著狠戾的光,「可瑤琪在生拓兒和玉兒的時候,沒了。」
顧傾墨抬了抬目光。
「他就是送給我看的,」晉承偃道,「他永遠不會知道那時,我抱著瑤琪冰冷的屍體,在那個冰窖一樣的房間裡是怎麼度過的。」
晉承偃的語氣中泛著殺氣,讓顧傾墨心頭一緊。
「那屋子那麼冷,寒風從破窗里呼呼灌進來,刺著你的骨頭,可寒風還是吹不散屋子裡的血腥味兒,」晉承偃說著,一點兒都不覺得累似的,「瑤琪就是在那間屋子裡死的,卻留給我一對龍鳳呈祥。」
顧傾墨看著晉承偃的目光中多了些情愫,似乎穿透了面前這個男人和時光,看到了一些別的什麼東西。
她的阿姐和阿兄,也是龍鳳胎。
想來人就是如此,緬懷一些東西的時候,無論是多麼八竿子打不著的事情,都能讓你以其中一個小點為藉口,無限延伸,去思念那段回不去的時光,那個再也見不到的人。
「可難道我就這麼讓她失望嗎?府里人苛待她為何不能與我說?我們還這麼年輕,不過是孩子,以後想要都會有的,」晉承偃沒有感覺到顧傾墨情緒上的不對勁,繼續說道,「我真的恨極了。」
顧傾墨忽而冷笑了一下,望著他緩緩說道:「這兩個孩子於侯爺而言的確不算什麼,哪個女人不能為你生兩個孩子呢。」
她逼近晉承偃,惡狠狠地道:「可那是她十月懷胎,傾注了那麼多心血,受了那麼多的罪,才好不容易有的兩個孩子,那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是她對你深深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