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竹
2024-06-06 02:08:42
作者: 蘇佚
晉承偃說這話時目光中閃過的戾氣故意流露給晉承佑。
晉承佑心內火起,低沉的聲音中流露著殺氣:「父皇都還沒有說話,詁易倒是都替父皇想好了啊?」
王稚問道:「詁易哥哥這是什麼意思啊?」
蘇介輕聲回他:「你在宮中見過哪個不盲的樂師嗎?」
王稚點點頭:「見過啊,孫尚宮不就——什麼?你是說......」
蘇介沒有看他,只點了點頭。
王稚脊背一陣發涼。
宮中除了孫尚宮不是盲樂師,其餘哪怕只是個學徒都是盲人樂師。
忽然,先前那高喊冤枉的宮女搶話道:「陛下!奴婢想起來了,奴婢剛到尚膳局不久,有次走錯了道,在尚膳局後面的小房子裡見過一人,當時他和少府悄聲說話,還給了少府一盒什麼東西。」
「奴婢有些害怕就跑了,後來去給新樂坊送飯,曾在新樂坊見過一個極像那日給少府東西的樂師,那樂師是個男子,不盲,故而奴婢才會多看了兩眼,似乎,似乎便是奴婢身邊這位——」
「賤婢休得胡言!」晉承佑厲聲吼完那宮女,忙跪到大殿中央高聲道,「父皇,洛竹他...洛先生他絕不可能偷售宮中器皿!」
皇帝凝眉盯著晉承佑,沉靜地可怕。
晉承偃笑著去扶晉承佑:「皇兄這是做什麼?這奴婢說的話我們也不會輕易相信,況且太子殿下都還沒著急,皇兄這麼著急做什麼?而且皇兄你是怎麼知道那位先生叫——」
「滾開!」晉承佑甩開晉承偃的手,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雖然兩人積怨頗深,但這還是眾人第一次見齊王對易城侯如此失禮,而且是在眾目睽睽之下,皇帝面前!
眾人心中大駭。
晉承佑咽了口口水:「父皇,那日...洛竹他是拖孔大人給我帶了封信。」
皇帝沉聲道:「信?」
晉承偃笑眯眯地盯著這麼容易便失去了理智的晉承佑:「皇兄是為太子殿下分憂,故而如此為那琴師說話?其實也不過是個琴師,您瞧太子殿下都棄了,皇兄便也不要再掛懷,沒了就沒了。」
顧傾墨冷眼瞧著晉承偃,愈發地看不上他。
只見那晉承佑忽然直起了腰杆子,雙目平視高坐龍椅的皇帝,沉聲道:「洛竹,他是兒臣所愛之人。」
此言一出,全場靜默無語。
顧傾墨心裡那根弦猛地一顫。
她萬萬沒有想到,晉承佑竟然就在眾目睽睽之下,在皇帝面前,在這種不該說出這樣話的場合下當眾說出了這件事。
她有些驚惶,當然,大殿上每一個人都很驚惶。
包括跪在那裡的青衫男子,也錯愕地抬起頭,看著跪在自己身前不遠處的齊王晉承佑,那個說自己是他所愛之人的男人。
「你,你說什麼?」皇帝似乎想確認是不是聽錯,故而又問了一次。
晉承佑話已出口,便鬆了一大口氣,這回,便是鎮定且堅定地沉聲道:「兒臣方才說洛竹,便是打碎了酒樽的青衫琴師,他是兒臣所愛之人。」
「你,你!」皇帝似乎氣急,騰地從龍椅上站了起來,氣短胸悶地道,「逆子!你在胡說什麼?」
晉承佑毫不畏懼地盯著站起身的皇帝,從容而冷靜,嘴角掛著從不曾見過的溫柔笑意:「父皇,兒臣都多大了,還會分不清自己喜歡誰嗎?」
「你怎麼能——」
「為何不能?」晉承佑此刻異常冷靜,這本就是他心病,這回公之於眾,反倒是一身輕鬆,更何況,他此刻說的是他喜歡的人。
「逆子!」皇帝憤恨地將桌上酒樽朝晉承佑砸了過去。
「逢生!」晉承修和洛竹齊齊喊出口,可洛竹隔的太遠,反倒是離晉承佑最近的晉承修,一把拽過晉承佑,跪在他面前,用背生生替晉承佑擋了這一下。
那酒樽狠狠地砸在晉承修身上,應聲落地,碎成了兩塊。
竟然又是一隻贗品!
「允修!」皇帝急急地喊出聲,又見地上酒樽碎塊,心內頓時鬱結,捂著胸口摔回了位置上。
晉承佑卻根本無暇顧及酒樽一事,眼見著被自己看不起的晉承修竟然生生替自己挨了這一下,有些發愣。
晉承偃呀晉承偃,還真是小瞧你了!顧傾墨恨恨地想道。
晉承佑雖有些發愣,但那種震驚也只是在他心頭一閃而過,或許跟著來過他心裡的還有什麼,晉承佑卻是始終不肯認的。
他立刻便棄了晉承修,一句話也沒有對他說,騰地起身,咽了口口水,呆呆地往洛竹那邊走去。
「阿洛,你終於肯叫我了。」晉承佑似乎走不動了一般,停在了半路上,啞著嗓子道。
洛竹很是氣惱晉承佑所言所行,衝上來就狠狠地推了他一把,推得本就早已失了力氣的晉承佑猛地一個踉蹌,差點兒摔倒在地,但洛竹卻又在他即將摔倒之前伸手摟住了他的腰,撲進他的懷裡,緊緊抱住了他。
「你是傻的嗎?不知道躲一下啊?」洛竹恨恨地罵道。
晉承佑似乎有些震驚,但隨即便伸手將他這朝思暮想的心上之人緊緊摟住,卻又是小心翼翼的,像抱著一個瓷娃娃,抱太緊了怕捏碎,抱太鬆了又怕失手摔碎。
就像抱件珍寶似的,那麼抱著他懷裡的洛竹。
「傻瓜,」晉承佑伸手撫過洛竹的頭髮,「該為你受的,又有什麼可躲,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惜。」
洛竹不輕不重地錘了他一下,嗔怒道:「不許你說這樣的話!」
但他卻是笑著的。
晉承佑笑道:「你不愛說話,明知我對你的心意,卻也總是刻意地避而不見,今日能得你對我說些話,我便是死也值了。」
洛竹的眼眶微紅,將頭深深埋進了晉承佑的懷中。
晉承佑繼續道:「只怕今日是我拖了你下水,來日我們要黃泉相會了。」
那聲音,沙啞的異常。
洛竹一動不動,不知此刻在想些什麼。
「對不起,拖累你了。」晉承佑蒼白無力地說了這麼一句,埋在洛竹頸側的頭微微側過,在眾目睽睽之下,吻過他懷中心愛之人的長髮。
洛竹從晉承佑懷中脫身而出,望著他的雙眸,低低地嗚咽道:「算命的先生與我說,我命格輕賤,是會克枕邊人的,從前不理會你,就是不想見你因我遭難,你與我這樣的人產生關係,怕是會成為你這一生的污點。」
晉承佑一把將他緊緊擁入懷中:「傻瓜,你不是從不信那些命數,怎麼如今也為我專門去算了命嗎?我的命自己知道,你說你克我,想來也是如此,不然我怎麼能一見你,就走不動路了呢?」
皇帝都看呆了。
他就是死也沒有想到,自己第二鍾意的兒子,竟然會喜歡上一個男人,還在大庭廣眾之下與他摟抱,仿佛一點都沒有將自己這個父親放在眼裡,今日之後,他怕是再無法直視這個兒子了。
但他還是清醒了過來,狠狠罵道:「逆子!你這是在做什麼!」
晉承佑輕輕鬆開洛竹,憐愛地問他道:「和我一起,去給我的父親請個安吧,即使他或許並不能認可你,但到底生我養我一場,不能不全父子孝道。」
洛竹望著晉承佑的眼中,笑意盈盈:「我有你就好。」
只這一句,便能讓晉承佑為他而死,無怨無悔。
顧傾墨就這麼眼睜睜地看著晉承佑和洛竹,看著他們兩人在自己面前十指相扣,四目相對微微一笑,而後從容地走到皇帝面前,齊齊下跪,給皇帝磕了三個響頭。
「父皇,不!父親,兒子今天帶了兒子的心上人來,給你看看。」晉承佑說這話的時候,望著龍椅上目瞪口呆的皇帝的眼中嚴重沒有一絲的猶豫和後悔,滿滿都是堅定。
洛竹也毫不畏懼地望著那高坐龍椅之上的男人。
那是大晉的天子,殺伐決斷,全在他一念之間。
洛竹恭恭敬敬地道:「陛下,不論今日之後會發生什麼事情,今日我要叫您一聲,父親!」
宴席之上眾人都呆若木雞。
蘇介心裡卻生出一絲異樣的感情,他有些不敢往下想。
「青青,」蘇介壓著嗓子,逼出了這麼一句,「你知道,是嗎?」
顧傾墨的背忽然挺直了,一聲不吭。
就這麼一個細微的動作,蘇介卻是覺得心都揪起來了:「你究竟想要什麼?」他壓著嗓子質問道。
顧傾墨的目光驀地便冷了三分,啞著嗓子沉聲回道:「我想要什麼?我想要...傾盡這天下。」
毫無感情的聲音,仿佛一根刺悄無聲息地扎進了蘇介心裡,卻是微微刺痛沒有立刻死去,想是要生根發芽,然後爛在肉里,才好讓人疼得死去活來吧?
蘇介還想說什麼,便瞥見大殿進來一人,是孟春曉,太皇太后身邊的人。
「奴婢拜見陛下,陛下長命百歲,福澤廣被。」孟春曉見了禮。
她似乎一點都不在意宴席上發生之事。
皇帝卻很是給她面子,即使自己正在氣頭上,仍舊是對她恭恭敬敬的:「姑姑有什麼事嗎?」
聽得出來,皇帝似乎很是無力。
孟春曉低著頭,一眼都沒有看過皇帝,朗聲道:「太皇太后聽說王離小公子今日也進宮赴宴,故而想同他說會兒話。」
皇帝的頭真是很痛了,此刻太皇太后又要派個大姑姑來他這裡要個無足輕重的庶出孩子,愈發有些忍不住頭痛,伸出手來支撐著才能撐住。
皇帝還沒來得及將那一陣頭痛壓下去,孟春曉便又問道:「陛下,不知太皇太后這小小的請求可否被應允?若是陛下不肯,奴婢便告退,若是陛下肯放人,那奴婢便將人帶走了,也自會派車將他送回府中。」
孟春曉如此說,皇帝本應大發雷霆,卻是愁眉苦臉地不停揉著自己的太陽穴。
孟春曉說的這些話必定都是太皇太后的意思,只怕原話可能更加難聽。
太皇太后要個人過去陪她坐坐,難道皇帝都能不肯嗎?去太皇太后那裡坐坐的人,竟然還有太皇太后專門準備的馬車給他送回去?這豈止天大的殊榮,還是太皇太后明著在打皇帝的臉?
皇帝真是殫精竭慮,還三天兩頭有人要來惹惱他,比如現在,太皇太后便是來看他好戲的。
「母后既來要人,做兒子的豈有不給之禮?況且母后還專門準備了馬車,想必舅父也是能夠放心的,」皇帝忍著說道,「阿離?」
顧傾墨起身,跪到座位外:「陛下,阿離在此。」
因著顧傾墨的位置有根柱子橫在前面,故而皇帝沒有看見她,也沒有看見坐在她身邊的蘇介。
皇帝說道:「既然母后叫你過去陪她說會兒話,那你便去吧,晚間母后會派車送你回去的。」
顧傾墨應了,使了個眼色給王稚。
王稚立馬站了出來,也請求道:「陛下,能不能讓我也去啊?我好久沒見過太皇太后了。」
皇帝擺了擺手:「去吧,在章華台小心些,不要打擾了太皇太后休息,你毛手毛腳的,也別磕著碰著,別摔碎——」
皇帝說到這裡忽然便說不下去了,只擺了擺手:「去吧去吧。」
王稚歡欣地應了。
孟春曉便帶著他們倆走了,轉身的時候分明看到晉承佑和另一個著青衫的男子齊齊跪在地上,兩人十指相扣,她立刻便對宴席上發生的事情有了大致的猜想。
但她的目光也只是在那緊緊扣著的兩隻手上停留了一瞬,便視若無睹地走了。
顧傾墨便跟在她身後,自蘇介面前走過。
其實她看到了蘇介詢問的眼神,只是有些事情真的就那麼重要嗎?有些事情她本就沒必要說與蘇子衿知道的,不是嗎?
他們是什麼關係呀……
顧傾墨昂著頭便這麼堅毅地走了,似乎什麼都不在意,可似乎心裡又有什麼東西在悄悄萌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