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生

2024-06-06 02:06:50 作者: 蘇佚

  顧傾墨與他並行向前,並不答話。

  王孤一直注意著顧傾墨這邊,一處理完手頭上的事,便上前叫住顧傾墨:「阿離既是王家血脈,就該回家來住。」

  陸逐一見王孤過來,便向他行禮,面上恭恭敬敬地喊了一聲「阿公」,而後再次笑著上下掃視顧傾墨一趟,方才依依不捨地離去。

  顧傾墨冷眼目送他走開,再畢恭畢敬地向王孤道:「先妣只讓阿離認祖歸宗,卻並未讓阿離勞煩侍中,阿離也萬萬不敢造次。」

  王孤瞥她一眼,嘆道:「不論怎麼說,這些年總歸是老夫虧欠了你和你母親,你如今既在國考上認了祖,太皇太后也說要見你,那你便就是我們王家的孩子,擇日帶你回琅玡入族譜,日後也自有為父照拂。」

  頓了一會兒,又道:「雖然生疏,但今後便改口叫父親吧。」總歸在外人面前也是要裝裝樣子的,王孤內心五味雜陳。

  說到太皇太后,顧傾墨愣了會兒神,方應道:「是。」

  王孤向前走去:「明日為父去客棧接你,你今晚準備好行李。」

  顧傾墨跟在他身旁,沉默了一會兒方道:「侍中府阿離還是不去了,難免給父親添麻煩。」

  

  王孤看她一眼,輕聲道:「你先前來信,為父便已知會過家裡了,他們都曉得你,不會多說什麼。」

  顧傾墨恭恭敬敬地道:「庶子身份貿然入府,人多嘴雜,難免留人話柄。」

  王孤道:「方才殿內諸位也說了,有他們為你作證,誰還敢說三道四。」況且你這麼個歸來法,王家不留人話柄才是稀罕事。

  顧傾墨心裡清楚王孤這老狐狸心底所想,冷笑了一下:「父親不是他們。」

  王孤一愣,才盯著她道:「罷了,看來你已有打算,說說看吧。」

  顧傾墨緩聲細語:「阿離愚見,不如...去叨擾阿離那位頗有名氣的小叔,王孜大人!」

  王孤瞳孔一縮,似乎沒想到顧傾墨會提出這樣的要求。

  「真的不到家裡來住嗎?或許更方便些,」王孤仍然堅持道,「不出所料你必中狀元,但你現有母喪在身,還有一年才可入仕,這一年在家或許更方便些。」

  顧傾墨也堅持道:「聽說小王大人與阿離年紀相仿,卻從小被稱為王家神童,阿離也很想見識一番。」

  「容離麼。」王孤細細品咂顧傾墨此話。

  顧傾墨與王孜同在二十一年前的中元節出生,又都是盛京神童,並稱「雙惠」,兩人日月爭輝,只是顧傾墨總壓過王孜一頭。

  這皆是盛京舊時盛事,想來現如今能想起此事並且津津樂道的人,也不多了。

  王孤無奈道:「那便隨你去吧,他府里倒也的確都是管得住眼睛嘴巴的。為父會吩咐下去,讓容離收拾個乾淨院子給你,明日便接你過去...若有什麼事,千萬告知為父。」

  「是。」

  一時兩人都忽然沉默了。

  「父親似乎有話想問?」幾步之後,顧傾墨道。

  王孤小心翼翼地打量著四周,遲疑著道:「你將陛下支開為父能理解,但吏部尚書——」

  「不是我。」顧傾墨毫不猶豫地打斷了他的話。

  王孤停住腳步回首看她。

  顧傾墨就站在他身後,注視著他鄭重地道:「我雖知他今日不會主持殿試,但支開他的人不是我,我絕不會拿鳳體做文章,至於吏部尚書...他自有他該去做的事。」

  王孤一雙鷹眼緊緊盯著顧傾墨。

  他還想問什麼,禮部尚書曲蔚就從後面追來請王孤,說是皇帝陛下叫他們趕快過去,吏部尚書顏箬也在那裡等著了。

  王孤盯著顧傾墨,若有所思:「今日有一貢生缺考——」

  顧傾墨道:「孩兒知道父親有許多疑問,一去便知。」

  王孤又凝視了顧傾墨一會兒,就在曲蔚正準備再催一次的時候,他終於嘆了口氣,問道:「可以自己回去嗎?要不要坐為父的馬車?」

  曲蔚不禁失笑。

  誰能想到平日裡恭肅嚴謹的王孤大人,竟對剛剛認回的幼子這般用心,不知這少年的母親究竟是何人,王孤竟會對他這般重視,待吏部的事情處理完,必要和顏箬他們調笑一番王孤大人的慈父心腸。

  顧傾墨笑道:「阿離自己能回去。」

  王孤見她如此,不好再多說什麼,便與曲蔚走了。

  幾位大人一見王孤被曲蔚請走,立刻一股腦圍上來。

  「公子如此才學,想必此次狀元非公子莫屬了。」「不敢不敢。」「像公子這般才貌無雙的年輕人可真是少有。」「過譽過譽。」「公子前途不可限量啊!」「沒有沒有。」

  「王公子,等一等,請等一等!」幾位大人一見是太子晉承修追了上來,互相對視一番,便要告辭。

  顧傾墨卻在看見他的那一刻,眼底飛閃過一絲刻骨的怨恨,但很快她就平淡了神色,回禮送走各位大人,其中一位大人臨走前,還向顧傾墨言道,「或許公子的仕途,就在眼前了。」

  顧傾墨故作不解,那大人笑道:「此乃太子殿下!方才在殿上還問過公子話的那位。」

  言畢禮別。

  顧傾墨垂目一笑,嘴角露出一絲幾不可見的嘲諷,站在原地微微側身,冷眼瞧著身後那個玉冠華服的俊郎青年追上,耳邊還錯漏過那些冠冕堂皇的大人們的輕聲密語:

  「瞧太子那個樣子,眾目睽睽之下跑的那麼急,還大喊大叫的像什麼話!」「說是送試題來,不就是陛下想叫他學著做事,到頭來還不是個擺設!」

  太子好容易跑到了顧傾墨面前,卻一時氣喘吁吁地說不上來話。

  顧傾墨問道:「太子喚貢生,是有何指教嗎?」語氣淡淡的,卻暗含諷意。

  方才在大殿之上,太子從見到顧傾墨的那刻起,目光便再未離開過她半步,那目光之中,皆是不言而喻的神傷與震驚。

  他一定認出來了,顧傾墨知道。

  太子喘著氣向前走了兩步,直到領先顧傾墨一步遠時,才回首望了顧傾墨一眼,而後向前走去,顧傾墨見狀跟上,內心裡卻是厭惡至極。

  太子邊走邊深呼吸,注視前方,假裝自己不甚在意身側的少年,實則起伏不定的胸口早已暴露了他的緊張。

  待他穩定心神,才開口道:「其實...也沒什麼要緊事,本宮...只是想問問公子出生在哪裡。」

  顧傾墨冷眼望著前方烏雲翻騰的天空,沉聲道:「貢生生於黎安,長於黎安,殿下於此事有何疑問?」

  太子努力平復自己的心情,扯著嘴角苦笑一下:「沒什麼疑問...沒什麼,不!是本宮...覺得你眼熟,頗像本宮的...一位故人。」

  「故人?」顧傾墨表面上波瀾不驚,而合握之手的指甲卻早已嵌進掌中血肉,印出了一道道血痕。

  「說出來可能冒犯了公子,乃是一位女子,」太子望著前方的目光忽然變得溫柔起來,他生的本就儒雅俊秀,不做表情時也仿佛是柔情似水的,此刻臉上露出溫和的笑容,便更顯深情。

  「是允修此生至愛之人。」

  顧傾墨的呼吸一滯,牙齒咬緊了里嘴皮,直至咬出了鮮血才舒緩了氣息,她冷笑道:「殿下是說貢生與太子妃長得相像?這可真是折煞在下了。」

  太子忽然站住了腳,猛地轉過身,可在看到顧傾墨的那刻又閉上了眼,深呼吸幾口復又睜開,緊緊盯住顧傾墨的雙眼,沉聲道:「並不是什麼太子妃,允修此生至愛之人,從來就不是什麼太子妃。」

  「哦?那就是哪一位側妃?」顧傾墨毫不畏懼地迎上太子的目光,反問道,語氣卻頗像質問。

  「不!」太子當即否認,「也並非哪位側妃。」

  顧傾墨不管他的目光中有多少的深情與懷戀,在顧傾墨看來,都無比虛假,故而她望著太子的目光中,冷漠疏離全無感情。

  顧傾墨只望了他一會兒,那雙透著怨恨的眼便一瞬黯然垂落:「這與貢生無關,殿下此時應當與侍中大人在一起,而不是為了與貢生說這麼幾句無關痛癢的閒話,急匆匆的追來這裡。」

  顧傾墨說完,便冷著一張臉要走:「若太子殿下無其他事,貢生便告退了。」

  她打心底覺得假若再和此人說下去,也實在是太令人作嘔了。

  可太子忽然一把拉回了她,雙手緊緊抓住她的肩膀,沉著嗓子低吼道:「我此生至愛之人,是樂昌君世子妃,顧家長女顧傾城!」

  顧傾墨如夜一般的眸子中,倒映出太子晉承修布滿血絲的眼。

  只是在顧傾墨眸子裡的那個男子,無論多麼深情,都染上了顧傾墨眼底的那層冷漠,故而顯得那麼虛偽。

  顧傾墨漠聲道:「哦?是嗎,那樂昌君世子他...知道這事嗎?」

  「你!」原為樂昌君世子的太子氣急敗壞,他萬萬沒有想到顧傾墨如此會裝瘋作傻。

  「你明知我在說誰,小——不!王公子,我不知道你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但是你應當知曉你此舉的兇險,你不應該回來的!」最後太子幾乎是低吼出聲,平日裡沒精打采的眼中布滿血絲。

  旁邊已有好些人看了過來,躲著顧傾墨和太子悄聲細語。

  顧傾墨的眼中沒有一絲波動,她冷然的語氣像是千年的寒冰一般:「殿下,您越矩了。」

  太子的雙手抓的有些用力,弄皺了顧傾墨的考服。

  他好容易才從顧傾墨冷如冰窖的目光中回過神來,才驚覺自己抓的有些用力了,忙鬆開手,擔憂地問道:「是不是弄疼你了小——不!王公子,你沒事吧?」

  「殿下現下關心的該是這個嗎!」顧傾墨冷眼瞪著他,頗有些恨鐵不成鋼。

  太子瑟縮了一下。

  顧傾墨微憤,倒退一步和晉承修拉開了一身位的距離,肅然道,「太子殿下若無事,在下便告退了。」

  末了,又放輕聲音,滿是惡意地加了一句:「顧傾城與其妹顧傾墨長得一點都不像,殿下怕是沒有心,才會認錯了人!」

  說完,便在眾人的偷眼打量下,從容不迫地向外走去,將一臉神傷的晉承修遠遠丟在了身後。

  至愛之人嗎?他怎麼還有臉說出這樣的話來?

  她是永遠也不會忘了,樂昌君晉誠是如何為了帝位,與其子,樂昌君世子晉承修,陷害謀殺右丞顧醴全家與乘風二十萬將士的!

  天上的烏雲猶如海潮浪涌,磅礴地往金鑾殿壓來,往盛京壓來,像是要壓死底下萬千黎民,壓死那些骯髒的宮闈秘辛,或是那些不為人知的冤屈。

  晉承修看著顧傾墨單薄卻堅毅的背影,紅了眼眶:「小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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