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試
2024-06-06 02:06:48
作者: 蘇佚
吏部侍郎被他這麼一眼,頓時如芒在背,忙戰戰兢兢地回道:「回稟侍中大人,下官...下官也不知。」
禮部尚書曲蔚上前道:「或是顏尚書新官上任,有些不得不處理的沉疴頑疾。」
王孤諷道:「捂著病灶的人還在這,他個新大夫倒不曉得上哪兒治病去了。」
禮部尚書曲蔚見狀,知曉是王孤對顏箬新官上任,卻連主持國考這樣大的事都缺席感到不妥,更兼對這個原吏部尚書的直隸下屬不滿至極,才會在國儲與新科考生面前直接不給吏部侍郎好臉色。
但現在不是計較這些的時候,曲蔚於是賠笑道:「侍中若是掛懷,不妨結束之後我等去吏部一趟即可,顏尚書不是吏部直升,怕是不熟悉事務,侍中統領六部,面面俱到,想來也能幫上忙。」
王孤皺眉深思片刻,點了點頭對太子道:「那殿下午間與我等一道去吧。」不是邀請,而是不容置喙的命令。
太子素來尊崇王孤,忙唯唯諾諾地應了。
筆試開始後,眾考生便埋首寫文章,太子站在前方觀望,監考官也不再閒聊,除了王孤與曲蔚在一處整理策問試題時,發出些紙張翻動的聲音,直到筆試終了,也沒有多餘的聲音。
緊接著便是殿試最為難過的一關——策問。
各位考生一一報上各自信息,對侍中王孤或禮部尚書曲蔚隨機抽出的問題作答。
前面小半的考生,除卻陸逐在內的三四個,幾乎都回答的磕磕絆絆,甚至有那麼一兩個完全是語無倫次,答不對題。
有幾位監考官或有些許疑惑,畢竟往年考生水準再低,考生再緊張,也沒有這樣高頻率的,但所幸未出什麼大差錯,也不見兩位主考官起疑心,那太子更只是個擺設,便也不敢多言。
直到顧傾墨。
她垂首緩步走上前,作揖道:「貢生王離,黎安人氏,現年二十三,榜百。」
王孤望向她,她正行完禮抬首,兩人目光相撞的那一瞬,王孤霎時氣血逆行,渾身緊繃。
太子亦是在看到她的那一刻便瞪大了雙眼,差點兒就抬手上前了,還好這位太子殿下尚不算真正的愚蠢至極。
幾位監考官之間窸窣。
「這就是那個在黎安鄉試上鶴立雞群的黎安解元?會試名次也一般嘛。」「瞧他生得那精細模樣,像會讀書的嗎?黎安那盛產人才的地方,這俊角兒如何能大殺四方?戲台子上倒或許能做個台柱子。」
顧傾墨坦然迎上王孤銳利的目光,全無半分懼色,她知道王孤能夠一眼看出她是誰,她也不害怕讓王孤知道,因為她早已告知王孤她要回京之事。
王孤見她那雙深邃的眸子裡冷如冰霜,無絲毫笑意,這才勉強回神,穩下陣腳,抽出一張問題開始提問。
顧傾墨的回答皆從容不迫,有理有據,應對十分絕妙,全不像前面有幾位的回答那般生硬,仿佛都是背好了詞,聽你報來問題,一一搜腸刮肚回想起來的。
這可又引得監考官員嘖嘖作嘆,就連編撰文員都忍不住幾次停筆打量她,一向心高氣傲的陸逐也紆尊降貴地側首細瞧起她來,忽而覺得此人似曾相識。
王孤的眉越皺越深,他現在十分能確定面前這個自稱王離的少年就是顧醴幼女,那個曾經名震天下的顧家神童顧傾墨!
他萬萬想不到這丫頭竟膽大包天至此!萬幸今日陛下不會親臨考場,否則讓他看見這女扮男裝,身穿考生服的顧傾墨,定是一眼就能聯想到當年還是考生時前來參加殿試的顧醴。
只是王孤忘了,除他之外,這殿上還有另一位也曾是有幸目睹過顧醴當年於殿試上意氣風發模樣的。
王孤打算著眼前這個活生生的大麻煩,直到他思慮太深,一時忘了提問。
「王侍中,侍中大人!」資深年久的禮部尚書曲蔚叫醒他,「還有一問呢。」
王孤皺著眉拿起冊子,又愣怔了半晌,才問道:「此來應試,若中,當如何?若不中,又當如何?」
顧傾墨恭謹道:「若中,自當報效國家萬死不辭;若不中,貢生便回黎安做個私塾先生,守著先妣的孤墳,了此一生。」
王孤凝眉盯著顧傾墨,心猛地一沉。
「為何不再考或是留在盛京,以爾的才華,想走仕途許是輕而易舉。」禮部尚書曲蔚脫口而出問道。
這原是曲蔚多提了一問,可滿殿的人都無心計較此事,皆是伸長了耳朵等著顧傾墨的回答。
「此來盛京,本就是為完成先妣遺願,有幸得個好名次或許是件好事,若不中,也只願守在先妣墳前,盡此一生。」顧傾墨道。
曲蔚一挑眉,察覺有異,繼而問道:「遺願?是何遺願?」
「...認祖歸宗。」
此言一出,滿座譁然,個個聽風就是雨,立刻不停隨意「哀哉」揣測起來,更有甚者當即痛罵其父。
「認祖歸宗?如何個認祖歸宗法?」曲蔚料定這淺淺幾句話下有大文章。
「這——」顧傾墨忽然頷首支吾。
曲蔚知他有所顧慮,便道:「吾等身為大晉父母官,有義務幫助大晉子民,你且答來。」
顧傾墨向他行一禮,遂答:「先妣出生大家,少時訂婚,不料閨中密友愛慕先妣訂婚對象,心生嫉恨,於是算計陷害了先妣與素未謀面的生父。」
她深呼吸一口才繼續道:「先妣不願遂奸人之意,也知曉生父有家室子女,又怕此等醜事辱沒門楣,故而逃出盛京定居黎安,獨自生養貢生。」
「先妣命薄,於兩年前病逝,臨終前告知貢生此陳年舊事,特命貢生回盛京認祖歸宗。」
「既如你所言,那令堂為何仙去之前反倒要你認祖歸宗?」陸逐聽得認真,一時口快問了出來,他也不覺唐突,仍舊極是認真地看著顧傾墨。
顧傾墨的聲音一如之前一般平靜冷漠:「一來,先妣以為貢生終究是生父之子,不得讓生父血脈流落異鄉;二來,先妣也曾聽聞生父美名,知曉他並非薄情寡義之人,能夠體諒先妣苦心。」
「三又擔憂貢生年紀尚輕,難以立身,她九泉之下,自去向生父髮妻請罪,故而留下遺願讓貢生回盛京認祖歸宗。」
「這麼說,令尊髮妻已歿?」陸逐又搶在曲蔚之前發問。
顧傾墨頷首:「是。」
陸逐忽然傷情,嘆道:「奈何我未曾早生三十年,否則天下便能少一薄命紅顏。」
聞言,顧傾墨內心冷笑,面上卻裝的謙卑恭謹。
曲蔚亦嘆了口氣,問道:「令堂仙去之前,應當告知你父是誰了吧,你若信本官,我等或能幫你一二。」
顧傾墨聞言愈發恭謹:「不敢瞞大人,貢生生父...就在這大殿之上,不需勞煩大人費心力查找。」
大殿之上一眾官員忽然斂氣凝神,緘默不語。
幾個死了髮妻的,生怕這是自己在不知道的情況下惹的風流債,人家這時找上門來平添麻煩,又留人話柄。
可滿殿都好奇此子生父系誰,若是此子一早便閉口不言便也罷了,可此番對答如流,定是一早便瞅准了時機要在此處認親,好省去她許多不必要的麻煩。
一眾人忽然覺察到顧傾墨的小心機,讚嘆她膽魄的同時又覺緊張刺激。
一時無人接下話頭提這最關鍵的一問,畢竟不知究竟是會得罪誰。
而王孤的眉頭則皺地愈發深重,內心稱頌「好手段」。
「是何人?」就在眾人都不肯先發聲的情況下,竟是太子忽然啞聲發問。
眾人這才看向方才一直默默無聞的太子晉承修,尤其是王孤,那雙眼裡蘊含了太多的秘辛。
顧傾墨的身子明顯僵住了:「貢生...不敢造次。」
陸逐忙勸道:「無妨!今日侍中大人、禮部尚書皆在此為你做主,你且說來,他必定不敢隨意糊弄於你。」
「貢生...」顧傾墨還想再推諉做戲一番,一位髮妻尚在的大人忙趁機拍陸逐大腿,勸道,「陸公子說的對呀!令尊今日既然也在此處,那便擇日不如撞日當庭認親罷。」
又有些人應和。
於是,就在眾人勸說之下,顧傾墨故作無奈道:「那貢生便失禮了。」
而後就在眾目睽睽之下,顧傾墨低頭跺至王孤身前,肅然跪地叩拜,高呼:「父親在上,請受不孝子王離,一拜。」
眾人見狀,皆瞠目結舌。
就連王孤也是倒吸一口涼氣後,愣怔住了。
雖然已有些人憑著王離的姓氏,兀自揣測了王離與琅琊王家的狗血糾葛,但未曾想到這王離還真是琅琊王家子嗣,而且還是年過八荀的王侍中大人之子?
方才一時憤恨,口無遮攔痛罵王離生父的幾人戰戰兢兢。
而那拍陸逐馬屁卻拍在了王孤腿上的那個官員,與一眾附和陸逐的考生立刻縮回了腦袋,內心後悔不已,生怕王孤方才記住了他們,屆時倒了這王離認親的霉。
只有陸逐初時微微一愣,隨後面上一派風輕雲淡,他陸家素來與王家不睦,而今免費看了場好戲,倒是樂得自在。
半晌,王孤才回過神來,立刻去扶仍舊跪在地上的顧傾墨,啞著嗓子問她道:「爾母是——」
顧傾墨垂首答:「先妣為保家門清白,不願讓貢生透露她的身份,只讓貢生同大人說,二十三年前,上元佳節,聚福臨。」
王孤的眉蹙得更深了。
他原先只當是顧傾墨編了故事演戲,最多安排些死無對證之物,可二十三年前上元佳節卻確有其事,難道是...可在此處,他又不便多問。
「老夫知道了,」王孤拍拍她的肩,如鷹一般的眼睛釘了她一眼,「好孩子,這些年...苦了你們了。」
王孤這般態度,便是當眾承認了王離乃其私生幼子的身份,不由引得一眾官員暗嘆。
禮部尚書曲蔚雖對顧傾墨來歷頗有疑慮,但他畢竟浮沉宦海幾十年,見王孤也吃了這個啞巴虧,而且說到底這是人家家事,當即壓住一眾官員的紛紛議論,結束了這個插曲。
編撰文員上前問兩位主考官道:「那這錄入——」
曲蔚正想讓他不用錄入,王孤便道:「這是國考,從開考的那刻起,我等說出口的話便沒有自主刪去的道理,你自錄入,繼續策問吧。」
曲蔚頷首微笑,對之後的考生開始提問,卻總有那麼個把人回答得生硬無比,像在背書,目光閃爍,仿佛做了什麼虧心事。
王孤當即生疑,記下了這幾人。
就在策問完最後一個考生之時,內務總管李慎又回來宣了一道口諭:「朕與太皇太后聞舅父尋回幼子,甚為歡心,萬望珍重,待太皇太后大好之時,將其帶進宮中讓太皇太后過目,欽此——」
殿試畢,考生們往來時之路退反,快到宮道上時,陸逐靠近顧傾墨,也不見禮便問道:「在下無意冒犯,只是想問問王公子現落腳何處?」
顧傾墨偏頭盯他一眼便正視前方,回道:「昌升客棧。」
陸逐忽然停步,盯著顧傾墨上下打量,眼裡滿是探究。
顧傾墨發現陸逐並未跟上,於是也停下,回身問道:「怎麼了?」
陸逐毫不避諱地凝視著顧傾墨,忽然笑逐顏開,走上前:「我說怎麼覺得似曾相識,昨日在下於昌升客棧用完早膳離去時,應當是碰掉了公子的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