爭端
2024-06-06 02:06:45
作者: 蘇佚
出到外頭,年長的捶了白面小吏一拳:「你小子憋什麼壞呢?讓他一人留裡頭?」
白面小吏笑了笑,將食盒放在桌上:「沒!就是餓了,剛好有人給送飯來,幹嘛不找個乾淨地方享用。」
年長的幫他將飯菜拿出來,眼尖看到兩碗飯,動作一頓。
見狀,白面小吏對他笑了笑,布好飯菜:「萬哥,咱們做底下人的,管好自己肚子就成,上面人要做什麼,我們權當沒看見,與人方便,也是於己方便。」
年長的看他這麼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心中忽然跳出來一個不可思議的念頭,他忙瞪大眼睛搖了搖頭,像是要將它甩出腦海。
他狐疑地看著白面小吏許久,才沉沉地嘆了口氣,坐下吃飯。
也是,他們不過螻蟻,何必犯那些大人們太歲,到時落個死無全屍,得不償失。
昌升客棧二樓:
一個身穿紅色披風,帽子遮了大半張臉的女子,站在半開的窗邊盯著樓下的動靜。
不是阿嵐又是誰?
她低聲問身後穿著藍色深衣的男子道:「王爺一切都準備妥當了?」
被稱作王爺的男子坐在桌前喝酒,相貌俊朗,左眉上卻有道駭人的一指長的疤,正是平襄王晉承伋。
他笑道:「都按姐姐吩咐的安排好了,只要那幾個貢生照本宣科,殿試拿個好名次不成問題,還請姐姐放心。」
阿嵐道:「妾雖不知王爺能有何辦法不讓陛下主持殿試,從而既可不讓陛下主持策問,又方便替換貢生答卷,但妾還是要再次提醒王爺。」
她放低了聲音:「且不說吏部與禮部的考官不是傻子,策問上想要糊弄主考的王侍中,那也是痴心妄想,王爺果真安排妥當了?」
「姐姐這是不信本王?」晉承伋的唇角沾了點酒漬,帶著笑放肆而貪婪地掃視著阿嵐的背影,「本王可是連殿試考卷都弄到手了,會試也順順噹噹過來了,況且姐姐也知道,盛京的科舉舞弊本就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否則怕是有好些人一生都踏不進金鑾殿。」
阿嵐心下微沉。
晉承伋輕笑:「每回都有那麼些貢生背靠大樹好乘涼,本王也不妨與姐姐交個心,若那幾個貢生進了會試還連送到手的答案都背不利索,讓人瞧出端倪,那費心力扶持上去也是白忙活,本王寧可抽掉他們的青雲梯讓其摔個粉身碎骨,也半點不會憐惜。」
阿嵐回首,那雙極具魅惑力的狐狸眼狐疑地瞥他一眼,面上毫不掩飾地嗤笑道:「王爺也不怕他們咬出你來。」
晉承伋被她這麼一眼便盯的心頭火熱,她雖語氣嘲諷陰冷,但晉承伋卻絲毫不在意。
他壓下腹中邪火,略啞著嗓子道:「本王而今執掌戍衛營,在刑部還是能說得上那麼兩句話的,只是若果真有這種傻子,倒要可惜了姐姐先前為我物色之辛苦。」
聞言,阿嵐目光一凜,心下算計,試探道:「都說三皇子齊王最為陰狠毒辣,現今依妾看,陰狠毒辣四字,王爺也擔得。」
目光與晉承伋對上,兩人各懷鬼胎冷冷一笑。
「早先是姐姐主動選了本王,可不許你現在反悔將本王棄之不顧。」晉承伋調笑道。
阿嵐的目光卻落在下頭一個坐在窗邊的,穿著身鶴紋玄衣的青年身上。
青年察覺到目光,略微抬眼看了眼樓上,冷漠疏離的雙鳳眼對上阿嵐那雙狐狸眼,一挑左眉點了點頭,復又神情冷漠地垂眸。
阿嵐的唇角抑制不住地揚起,那雙落到晉承伋身上時總帶著輕慢的狐狸眼,在對上青年雙眸的一瞬間,氤氳上一層抑制不住的情緒。
那是她們的閣主,也是將她從萬丈深淵拉起的顧家神童——顧傾墨。
她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見面了。
阿嵐玉蔥般的手指微微發顫,她拼命克制著,痙攣性地敲了兩下窗台,好不容易才克制住內心洶湧澎湃的激動,故作慵懶地道:「那妾就先在此,祝王爺馬到成功了。」
晉承伋一陣開懷大笑,指尖在杯口摩挲,心裡細細打算著阿嵐:「姐姐果真不喝?」
阿嵐合上窗,回身道:「妾該回去了。」
於是晉承伋飲盡最後一杯酒,儘量不去看她,起身一本正經道:「本王要去鄭國公府上,正好順路送姐姐回司音天下。」
阿嵐心中瞭然,卻因復又見到顧傾墨而沒心思去腹誹晉承伋,便也未點破他心中那點旖旎,隨他下樓。
原本人聲鼎沸的一樓,忽然下來這麼兩個人,霎時便少了一半聲音。
阿嵐低著頭,路過坐在窗邊的顧傾墨之時,抬手拉了一下披風,深深地望了她一眼,隨後跟著晉承伋出了客棧。
顧傾墨卻冷著一雙極妖邪的雙鳳眼,渾身上下沒有一處與這凡塵中的熱鬧客棧相搭。
她剛垂下眸子想伸筷,邊上便傳來不重不輕的一聲,打斷了她的思路。
「聽說了嗎,年前因平匪戰功受封的尚榮將軍被抄家了!」
「!」
原本客棧里聲音就不多了,此話一出,頓時鴉雀無聲,顧傾墨更是斂眉側耳。
說話的那桌還未察覺四周氣氛異常,仍舊往來聊著:「真假的?」
「那還有假,昨夜連夜抄的!」說這事的青年側過臉去的時候,喉結邊露出一塊榆錢大小的黑痣,正是楚言酌。
他篤定地道:「我哥在刑部忙活了一夜,今早回來說與我聽的,聽說從將軍府到刑部的路上火光映天地吵鬧了一整夜,誒你家不就在那路上,怎麼不知道?」
同伴訕訕一笑:「這不昨夜...何公子預祝我等殿試大捷...請吃酒麼。」
楚言酌揮了他一掌:「好啊你們,定是吃花酒去了吧?竟不叫上我!」
同伴歉疚一笑:「這不是怕令兄在家,我等平白上門討罵麼。」
楚言酌嘆了口氣,忽然放低聲音:「不是我說,雖然萬花樓那事已了了,但何榮也該避避嫌,畢竟趙護只是瘋了,還教他爹贖了回去,那日在場也不少人呢,誰不知道何榮他是吏部侍郎的內侄,難保就有個貪得無厭的,收了錢還往外漏風。」
同伴嘆了口氣:「你還不清楚何公子麼,囂張慣了的。」
鄰座一個愛打聽的忍了許久,終是忍不住打斷他們:「勞煩公子,鄙人方才聽公子說尚榮將軍被抄家,請問公子可知尚榮將軍這是所犯何事啊?」
楚言酌隨口回道:「還不是自個兒作死麼,替那些早死了八百年的逆臣賊子求什麼情,觸到了天子逆鱗,能不被抄家麼。」
逆臣賊子?求情?
一時間大家竊竊私語起來,獨顧傾墨瞠目結舌。
楚言酌觀他們反應才覺出此事正熱乎,平生從未做過焦點的他,暗自做了一個於他此生而言頗為重大的決定。
他緩語揚聲問那愛打聽的道:「天子逆鱗,就是那芍山之亂謀逆弒君、大逆不道的顧醴一家,你竟不知?」
此言一出,滿座霎時又是肅然無聲,顧傾墨拿著筷子的手都止不住地輕顫起來。
她分明已為馮忠謀好出路,為何他要在這種時候兵行險著,為她一家求情?
馮忠難道真是傻的嗎,不明當年真相也該知道利高者疑,塵封這麼多年的謀逆大案,怎麼可能是他一個無足輕重的「貳臣」能夠置喙的!
「言酌,」同伴輕言提醒,「慎言。」
楚言酌卻絲毫未想見時至今日,眾人仍對顧氏遠牧一族噤若寒蟬,還以為眾人頓時啞然是因自己說了個驚天新聞,看著他們「求賢若渴」的目光,便好似高中新科狀元般自得意滿起來。
愛打聽的卻沒有滿足他對天子逆鱗侃侃而談的欲望,話鋒一轉:「話說這尚榮將軍回京以後,不先替自己邀功請賞,反倒為平襄王訴說功勳,那這次尚榮將軍被抄家,平襄王怎麼著也會為他說話吧。」
「我看也是,那馮忠和平襄王少說也有同袍之誼,指不定就是平襄王一黨——」
「你住嘴。」另一桌一書生模樣的人高聲言辭,被他同桌的紫衣青年低聲斥斷。
那書生卻不肯,仍舊搶話道:「不然怎麼自己一句不提,反倒先為別人苦累陳詞,若非朋黨,怕是傻子才會如此行事。」
紫衣同桌無奈白他一眼。
顧傾墨聞聲,目光愈發陰冷,攥著筷子的手越來越緊。
晉承伋?馮忠如今在他人眼中,倒的確是晉承伋的朋黨,但若說誰會對馮忠這個老實人下手,怕是晉承伋也不能排除嫌疑。
靠近顧傾墨的一桌,一個中年男子輕聲對同伴道:「此次尚榮將軍時運不濟,怕是遭了齊王毒手咯。」
同伴道:「那倒不一定,聽說平襄王能主持冬至祭天,還是齊王一力舉薦的,平襄王大婚時,不也是齊王出力最多?」
中年男子小聲反駁:「原本齊王獨得聖寵,結果平襄王忽然從那窮酸地回了盛京還榮寵不斷,換誰誰能受得了,那兄友弟恭的戲碼指不定做給誰看呢,你可別忘了,齊王可是盛京狠毒第一人。」
楚言酌見狀,微微蹙眉,有些不滿他們偏轉話題,於是朗聲道:「各位有所不知,這馮忠原是黑騎乘風士兵,曾效忠於逆臣賊子顧枍!他們這種忠心的狗,可是不會易主平襄王的。」
「言酌!」同伴漸生不安,「你說死人做什麼?」
聞言,顧傾墨忙用左手按住右手,整個人微微收縮,她實在有些無法忍受九年的傷疤,就這麼被一個無知之徒當眾揭開。
楚言酌對同伴一笑以示安慰,看著眾人復又沉寂的模樣,心生滿足,繼續得意地高談闊論:「八年——啊不!九年了,九年前的芍山之亂大家都知道吧?年少便手握黑騎乘風,深受先帝信賴的少年將軍顧枍——」
同伴如坐針氈:「你別說了!」
「樂允你別打斷我,」楚言酌擺手,「顧枍與其父,時任右丞相的顧醴,父子倆狼子野心,舉兵造反,謀害先皇!」
他說到激動處,就將案上茶盞重重一擊,驚得顧傾墨鳳目一抬,裡頭儘是狠戾顏色。
「明明世代深受皇恩,兒子卻擁兵自重,老子又為老不尊,真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啊!」楚言酌嘆道。
怎料楚言酌想像中一片嘩聲唏噓的場景並未出現,倒是被喚作樂允的少年如芒在背。
他家裡管教雖不甚楚家嚴格,卻是從小就被告知芍山之亂是大晉的禁忌,不可隨意置喙,否則會引來殺身之禍。
楚言酌見場面並未如所料一般,想來是自己講的不夠激盪,於是愈發亢奮地繼續他的說書事業:「想來那顧家人就是養不熟的豺狼,父子挾天子於芍山,妻女便聯合,在長女與樂昌君世子訂婚之日鴆殺少年儲君與先皇后殿下!」
顧傾墨忍不住「嘔」地一聲,忙拿過茶盞,卻只是乾嘔了兩下。
她此刻十分地想跳起來給那楚言酌一刀,狠狠地刺進他那具四體不勤的少爺身,然後刀子絞過皮肉,將他的心生生剜下。
他楚言酌算什麼東西!也敢在這兒大放厥詞,肆意污衊她父母兄姐!
樂允十分想遁走,方才吐槽了何榮,現今他卻覺得,何榮還是很知道輕重的。
「小公子,我等談論尚榮將軍與平襄王之事,你扯那麼遠做什麼?」終於有一人聽不下去,神色尷尬地提醒道。
有幾人輕聲附和。
顧傾墨邊上那桌的中年男子輕聲揣測:「這人該不會是齊王一黨,來混淆視聽的吧?」
楚言酌蹙眉:「我是在與你們解釋馮忠出身啊。」
眾人面面相覷。
方才高聲說話的書生笑道:「要我說啊,既然這位小公子說馮忠是為幫顧氏逆賊說話才被抄家,那作為馮忠主子的平襄王,怕是也有此等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