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上雪

2024-06-06 02:05:43 作者: 李若

  大雪紛紛揚揚地落下,一層又一層將地面蓋得嚴嚴實實,嚴寒之下,賀靖站了一會兒,覺得自己已經要讓雪給封住了,在原地抖手抖腳地說:「這麼冷的天,咱們生堆火烤一烤吧。」

  副將為難地說:「將軍,這樣不太好吧。」

  他說著回頭看了看,身後烏泱泱地站著北疆所有的大小官員,當著這麼多人的面烤火嗎?

  

  賀靖乾笑兩聲,「我開個玩笑。」

  笑完他頓時覺得自己的臉都凍住了,用力把上翹起來的嘴角按下來,不由得打量起身邊的副官來,心想這傢伙也太實誠了,說什麼都相信,倒有點葉某人的味道。

  還來不及細想,副將伸手一指面前廣闊無垠的雪原,「將軍,他們來了。」

  遠處的天邊一線,有一群黑色的小點漸漸靠近,他們騎的馬跑得飛快,踏雪破風而來,很快就能看清是一群烏川人,走在最前面的是一個女子,她一頭長髮編成辮子,垂落下來幾乎跟黑色外袍融在一起。

  那一群人來到近前紛紛勒馬下來,以那女子為首走到近前,賀靖跟她套近乎,「公主髮辮上的鈴鐺怎麼拆了,一路上沒聽見鈴鐺響,還以為來的是別人。」

  這女子正是彌若瑪,她面無表情,也不知是凍的還是怎麼的,連說話都冰冷如霜,「勞將軍費心,年歲漸長,這些小女孩的玩意我已經不戴了。不說廢話,天寒地凍的,咱們還是進城談吧,路上冰雪難行,讓諸位大人久等,彌若瑪已經深感不安,不好再讓諸位風雪之中久候了。」

  她這一番話說得十分客氣謹慎,講北疆的官員叫做諸位大人,從前她可是一臉不屑地說你們大昭人都是騙子。

  賀靖做了個請的姿勢,她帶著人不卑不亢地走在前面,賀靖跟在後面心裡倒有些五味雜陳,心想不過短短兩年多,這位小公主竟然變了這麼多,可他還是覺得從前的彌若瑪可愛一些。

  城中的驛站里早已燒起了炭火,一進屋子熱氣撲來,將在外面凍住的心都化開了。

  賀靖坐在桌前喝了一口熱茶,舒服地喟嘆一聲,再抬頭見彌若瑪坐在對面,還是一副千年寒冰化不開的樣子,也不好再做作下去,收斂了心神道:「公主為了通商一事遠道而來,那我們就先將此事議妥再為公主接風洗塵。」

  北疆之亂平復之後,烏川也元氣大傷,但好在回援及時,所幸沒有被滅族,這兩年烏川艱難求生,一面要恢復王城,一面要同丹奚交戰,實在左支右絀,難以為繼,而且從前與大昭的商路被斷絕,好多仰賴大昭做生意的族民生活難以為繼。

  女皇這時候派來賀靖,讓他帶著詔書來北疆,說可以不計前嫌,同烏川重修舊好,甚至開闢一處城鎮以供兩族交易,到時候烏川和大昭的商人都可以自由來往於城鎮中,還會撥出重兵保護,以防沙匪搶劫,兩國皆可安心。

  彌若瑪就是為了這個而來,聽說當年烏川退兵後,烏川大王打擊過大,一病不起,至今都是由公主彌若瑪暫代國事。

  「交易點我們已經商議過,可以定在圖曲。」

  賀靖的手指點在地圖上的一點上,那裡是大昭邊境上最遠的一點,也是距離烏川最近的城鎮,往常就有許多烏川商人來往,不過近年來圖曲駐軍增加,當年交易的盛況已經不復見了。

  彌若瑪點點頭,「好,我們也同意,不過……」

  賀靖抬頭看她,等著她繼續說下去,只聽見她說:「圖曲是否允許丹奚人進入?」

  大昭對丹奚一直態度曖昧,她這一問倒把賀靖難住了,他想了想回答:「公主不希望在圖曲見到丹奚人,那裡就不會出現丹奚人。」

  「恰恰相反,我很希望丹奚人也可以在圖曲做生意。」

  「額……」

  彌若瑪泰然自若地繼續說下去,「丹奚和烏川地處不同,生產各異,許多時候我們兩族也需要交換一些物資,但這些年我們和丹奚的關係交惡,交易不能繼續,對烏川而言,也有很大的困擾,所以我希望三國在圖曲可以自由交易,任何一方不得在圖曲動武。」

  賀靖對她的意見深表贊同,「當然,這對我們來說都是好事。」

  「而且,我希望能派一部分烏川武士住在圖曲,維護烏川商人的利益。」

  「也可以。」

  賀靖一一答應下來,心裡越發震驚,放在兩年前,他可萬萬想不到彌若瑪能說出這些話來,一場仗打完,似乎所有人都變了個樣子。

  他不由得落寞起來,北疆世子被殺,先帝病逝,女皇登基,朝中被暗暗清洗了一遍,葉空意不辭而別,姐姐也不知去向,彌若瑪儼然成了烏川女王,相熟的人一一離去,似乎只有他還絲毫不變。

  公事商量妥帖後,彌若瑪似乎才放下些防備,顯露出疲憊,嚴寒中一路騎馬而來,風餐露宿,自然是辛苦的。

  賀靖讓人送他們去驛站休息,招來副將問:「晚上的宴席準備得沒問題吧?」

  「絕無紕漏,將軍放心。」

  副將雖然臉黑了一些,但辦事還是不錯的,多年來一直駐守北疆,從前是鎮北王府的人,王府沒了,但願意留下的人倒是被原封不動地留了下來,他似乎怕賀靖覺得他對大昭心懷不軌,做起事來每一件都力求穩妥,生怕出錯。

  宴席是照著烏川接待貴客的方式辦的,為了顯示大昭的誠意,副將還找來了留在大昭境內的烏川人,讓他們也參加了宴席,圍著火堆載歌載舞,好不熱鬧。

  賀靖第一次來北疆,也是第一次瞧見烏川的舞蹈,看得眼花繚亂,但一看彌若瑪,卻只見她臉上掛著淡淡的笑意,平靜地看著面前的歌舞,仿佛這些同自己沒有什麼關係。

  正好有個烏川男人跳到賀靖面前,伸出手來拉他:「將軍,來一起跳舞。」

  他哈哈笑道:「我不會跳舞。」

  「其實不止烏川,這裡北疆人都會跳舞,將軍既然駐守北疆,不會打仗可以,不會跳舞那是萬萬不行的。」

  那男人手一撈將賀靖拖到人群中,拉著他擺手動腳地跳起舞來,賀靖跟著轉了幾圈,發現副將也在人群里跳得正高興,那張黑臉上罕見地露出大笑,一排雪白的牙齒尤其晃眼。

  他回過頭去看彌若瑪,見她還是好端端地坐在火堆旁,待來到她面前,也學著別人的模樣朝著她伸出手來,彌若瑪驚訝地看著他,沒有伸手。

  賀靖笑嘻嘻地說:「公主快來,一起跳舞。」

  圍著火堆的人群都停了下來,連正在彈琴奏樂的樂師們都沒有繼續彈奏,仿佛是在等著看彌若瑪的回答。賀靖懵懂不覺,回頭道:「繼續彈琴啊,停下來做什麼?」

  樂師們又接著中斷地曲子談起來,人群又圍著火堆跳動不止,但所有人的眼睛都還是留在他們兩人的身上,副將擠過人群拉住賀靖的衣袖,「將軍,算了吧……」

  「跳舞怎麼了?不是說烏川人都愛跳舞嗎?」

  賀靖還是站在原地,目光灼灼地看著彌若瑪,她似乎覺得有些難堪,避開他的眼睛,沒有說話。

  「來啊,公主。」

  他再三催促道,不少人無心跳舞,全伸長了脖子看著他們,彌若瑪猶豫再三才伸出手握住他的手站起來,順便惱怒地瞪了他一眼。

  他更加高興了,覺得當年的彌若瑪又回來了。

  彌若瑪來到人群之中,舞會仿佛又到了一個高潮,人人都興高采烈,連賀靖都被感染,舞跳完,烏川人輪番抬著碗來跟賀靖喝酒,他喝了一碗又一碗,就是暈乎乎地沒想明白,為什麼這些烏川人要來跟他道賀呢?

  彌若瑪冷眼看著他被灌醉,嫌棄地沖他翻了個白眼,他以為彌若瑪是看不起他的酒量,心說這麼多人,全灌他一個,分明是耍賴。

  最後還是彌若瑪站出來說:「算了,他喝不下了。」

  大家才一鬨而散。

  彌若瑪將他扶回座位上,他大著舌頭說:「公主……你們……烏川人……真是熱情好客。」

  「閉嘴吧你,我看你們大昭人還是一樣的討厭。」

  他哈哈大笑起來,「你果然是裝的,我還說彌若瑪什麼時候變得這麼……這麼……」

  他一時之間想不出形容來,彌若瑪接下去,「顧大局,懂是非。」

  「對對對。」

  彌若瑪自嘲道:「年紀大了,總要懂事了,難不成一直做小女孩嗎?」

  「說得……好像……你七老八十了一樣。」

  「你才七老八十……」彌若瑪瞪了他一眼,「我聽說大昭男人在你這個年紀早成婚了,你這樣的,都叫老光棍。」

  聽她這麼一說,賀靖如五雷轟頂,指著自己道:「我?老光棍?」

  他心說我分明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瀟灑自在風流俊俏小公子,老光棍三個字一個都跟我沾不上邊。

  這時候他又想起之前收到姐姐的家信,說是在江南遇到葉空意,他已娶妻了,不禁又悲從中來,連葉空意那樣的榆木腦袋都有人嫁,為何他善良懂事,知情識趣,竟然沒有女子識貨。

  他咂咂嘴,頓時覺得之前喝下去的酒都一股苦澀味道。

  「你以後都要駐守北疆嗎?」

  「不知道啊,應該吧,北疆也不能沒人。」

  彌若瑪反問:「怕我們造反?」

  賀靖暈頭轉向,「不得不防。」

  她惆悵一笑,「連小王爺都沒有從那位女皇的手裡搶到天下,我們這些人又算得了什麼,不過是掙扎求生罷了。」

  聽到這兩位舊人的名字,賀靖酒醒了一些,「我聽說如今北疆人心裡還念著那位小王爺,看來他在北疆威望不低。」

  彌若瑪臉上越加落寞,「那女皇陛下該感謝我,感謝我一箭殺了他。」

  賀靖想起那天送她離開潭州,沒想到她竟然會在城外留下一夜,第二天朝著皇后射出暗箭,後來不知為何,皇后和先帝都沒有追究此事,反而命人將彌若瑪好好送回烏川。

  他當時真有些害怕,怕皇后發怒,將她一刀殺了。

  「當時告訴你,讓你趕緊走,千萬別回頭,你為何不走呢?」

  彌若瑪白了他一眼,「你說得到輕鬆,讓我出城回烏川,潭州城外這麼大一條河,沒有船沒有橋,我難道能飛過去嗎?」

  賀靖陡然想起,是了,燕河一帶當時都被封鎖,她確實走不了。

  他一拍腦門,「怪我怪我。」

  她嘆了一口氣,「不怪你,怪我自己太蠢,難道當時殺了女皇就能為烏川報仇嗎?就能讓小王爺反敗為勝嗎?只會適得其反而已,小王爺知道這些,所以才會擋下那一箭,他是為了北疆,為了烏川。」

  「我看不是。」

  「嗯?」彌若瑪轉頭看向他,他面有醉意,眼神朦朦朧朧,「我看他擋那一箭時,心裡想的不是烏川,也不是北疆。」

  彌若瑪似乎也明白過來,「是為了……女皇……」

  「而且你大可不必為了那一箭而愧疚,趙慎辭何等驕傲,北疆戰敗,他絕不會苟活,當時戰場上的挑釁就說明了一切,你起碼還給了他一個痛快,還給了他一個救下女皇的機會,他若是泉下有知,也會感謝你。」

  「呵。」彌若瑪笑起來,笑了一會兒,她垂下頭來,眼淚止不住地落下,「我才不要他感謝我,我想要他好好活著,能看見北疆四季輪轉,日升月落。」

  「他要是活著,只會覺得日日受盡痛苦煎熬,多活一日都是折磨。」

  賀靖仰著頭看天,天上的星子在北疆顯得尤其明亮,他呢喃著開口:「其實關於小王爺、女皇、先帝,好多事情我都覺得蹊蹺,怎麼想都想不明白,後來我想也許是因為這些事後面有更多不為人知的隱情,知道的人都要死,所以我也就不再去想了,你也不該去想,他的事你未必全都知道,沒必要為一個不相干的死人折磨自己。」

  外面跳舞的烏川人大概是覺得這兩位休息了好一會兒也不見過來,端著碗要過來勸酒,賀靖瞧了彌若瑪一眼,見她還在哭,連忙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擋在她面前攔住那個烏川人,故意顛三倒四地說:「今天……太陽……真大啊……晃得我……眼睛都睜不開。」

  他說著伸手捂住自己的眼睛,「看不清啊……看不清……」

  那個烏川人搖晃著他:「將軍醉了?」

  「來……喝茶……」

  他胡說八道了一通,副將上前來將那人勸走,拉著他說:「我送將軍回去休息吧。」

  他自覺今夜是真的醉了,便點點頭,「好吧。」

  彌若瑪已經收拾好心情,站起身來送他,「賀將軍好好休息。」

  副將扶著他回將軍府,走出去沒幾步,忽然聽見身後有人叫喊:「賀靖。」

  他下意識地應了回過頭去,看著彌若瑪努力笑起來,「你說過要教我射箭,還算數嗎?」

  他失笑,「算數,開春我就教你。」

  「我等你。」

  好一句我等你,賀靖心想,若她等的不是教她射箭那該多好。

  第二天一大早,賀靖睜開眼就被嚇了一跳,副官那張黑臉就在眼前,而且仿佛越來越黑了,他捂著胸口道:「嚯,下次我睡覺你別在我房裡,一睜眼就看見你,我還以為天塌了呢。」

  副官沒有他這等幽默,反而嚴肅道:「我是想來告訴將軍,彌若瑪公主等人一大早已經返回烏川了。」

  他頭痛欲裂,點點頭道:「走了就走了嘛,事情辦妥,不走難道還要留下過年嗎?」

  「還有一事,請將軍下次再參加烏川的舞會時,千萬不要再伸手請烏川女子跳舞。」

  「為什麼?」

  副官狠狠地嘆了口氣,「我就知道將軍根本不清楚這些事,烏川的舞會都是自由加入的,如果有女子坐在席位上不動,那就是再等著別人邀請她。」

  「那沒錯啊,我不是邀請她了嗎?」

  「人家是在等心上人邀請她,若是答應了,就說明這女子對男子有意,若不答應,那就是對他無意,昨夜您邀請彌若瑪公主,公主為了不傷兩國的和氣,不得不答應和你跳舞。這件事傳出去,在烏川人心中,你就是彌若瑪公主的心上人,你若是以後再邀請別的姑娘跳舞,會被烏川人打死的。」

  賀靖倒吸了一口冷氣,「你怎麼不早說呢。」

  「我也沒想到將軍會……唉……」

  賀靖躺回床上,「算了,跳都跳了,還能怎麼辦。」

  「那將軍往後可怎麼辦吶?」

  他撓撓頭,「還能怎麼辦?大不了,本將軍犧牲一點,為國捐軀好了。」

  副將大驚,「為國捐軀?您要跟烏川開戰嗎?」

  「嘖。」他恨鐵不成鋼地衝著副將拍拍自己的胸脯,「我說的是捐軀是捐我自己。」

  副將的黑臉上露出迷惑不解的神情,「您一個人就想攻打烏川?」

  賀靖凝視了他一會兒,嘆了口氣,「算了,我不跟你說了,跟你說不清楚。」

  他說完一把拉過被子把自己腦袋蓋住,「你先出去吧,讓我想想怎麼個捐法。」

  副將心事重重地退出了他的房間,對著北疆廣闊的天地,悠長地嘆了口氣,「不知道這安寧又能維持多久。」

  而北疆陰沉的天空又漸漸下起雪來,寬廣的草原之上,一個小小的凸起毫不起眼地在雪地里積起雪花,彌若瑪獨自站在那裡,喃喃道:「北疆這麼寬廣的天地,總算能為你留下一片淨土。」

  不遠處的烏川勇士喊:「公主,走了,再不啟程就要晚了。」

  「我要走了,再不離開就要晚了,烏川欠你的,還不清了,你若想要,就自己來討還吧,你若不來,我便不再等了。」

  她轉身騎上自己的馬,用力揮了一鞭子,那馬兒奔跑起來,終於將這小小的墳塋甩在了身後。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