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樹銀花元夕夜
2024-06-06 02:00:27
作者: 簫箬
醴泉坊東南隅有一波斯寺,寺中有一高塔,頗有不敢高聲恐驚神仙之感,站在塔頂極目遠眺,半個長安城盡收眼底。
這便是沈放帶季生歡去的地方,上元佳節,立於高處,遠眺自明德門向朱雀門徐徐移動的花車隊,造型千姿百態,斑斕璀璨,映著漫天繁星與皎皎明月。
此處非但視野最佳,更兼絕無人打擾,季生歡與沈放並肩坐在塔頂,看著燈火輝煌的長安城。
「你怎麼知道這裡有如此好景致?」先前在衛所惹的那一肚子氣已然煙消雲散,季生歡眉眼彎彎,儘是笑意,「竟比在宮城之上看更覺漂亮。」
「只看你忙著布置衛所,便知是盼著過上元。我既不能陪你上街賞燈,自需想個別的法子補給你。」
沈放說得雲淡風輕,可季生歡知道,要在偌大長安城裡尋到這麼一處絕佳賞燈之地,絕非易事。
「多謝你。」季生歡湊到沈放臉側,輕輕吻了一下他面頰,連忙坐正身體,裝作正在專心致志地欣賞遠處的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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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暗光影下,她面若三月桃花,兩隻手在身前不停絞纏,泄露了心裡的緊張。
溫潤的觸感讓沈放愣了一愣,他抬手攬住季生歡肩膀。季生歡順勢將頭靠在他肩膀上,兩手環住沈放繃得筆直的腰身。
「只你一人去西北嗎?」
此情此景,應說些溫存話語,可季生歡放心不下,想問個仔細。
「嗯,郭懷恩他們會留在衛所,直到我回來。既然有人盯著他們,索性借他們轉移那些人注意力。」沈放目視前方,呼吸間儘是季生歡身上淡淡的胭脂香。
「魏公在御前給陛下出主意,請陛下令唐休璟防著郭元振,如此一來,就算郭元振有心謀逆,也會因為手中沒有調兵權力而有心無力。但願這封信是安撫郭元振,而不是給他提醒,讓他留神被唐休璟給架空兵權。」
沈放聞言,眉峰微動,問道:「你覺得所謂郭元振謀逆並非空穴來風?」
「倒也不是。」季生歡幽幽地嘆道,「只是擔心魏公藉此機會,將郭元振拉到太子那邊去。當初郭元振之所以將邵王寫給他的信交給魏公,是覺得陛下於他有知遇之恩,不該辜負。可若他知道陛下暗地裡防著他,甚至暗令唐休璟掣肘呢?」
「忠而見疑於武后,很可能因失望轉而支持太子。但以魏公為人,應不會如此。他向來主張靜候武后傳位給太子,況且西北戰事正緊,此時最需要穩定軍心,各種利弊權衡,魏公當不至因小失大。」
「希望如此。」季生歡閉上眼睛,面露倦容,「沈放,我覺得好累。從前魏公雖然常因我犯錯嘮叨我,或者向陛下諫言不可對我太過寬縱,可他做這些都只是因為我是我,他是他。若放在從前,我絕不會認為魏公今日所言暗含著其他用意。」
沈放輕拍著季生歡的肩膀,默不作聲。
「阿瑤姐姐也是如此,從前我在她面前說話從不會有遲疑,想什麼就說什麼,自通玄匭那件事之後,所有一切都變了。每句話出口前,我都要先問問自己,這話會不會讓阿瑤姐姐誤會,會不會使我和她爭論不休。」
季生歡說話聲音越來越低,「從前我只需要在陛下面前留心,可如今,我要在所有人面前謹言慎行,生怕一步踏錯就會害了誰。過去的事都已經過去那麼多年了,他們為什麼還是不肯放下呢?陛下已不再苛責太子,他們為什麼不肯相信陛下對太子存有一絲溫情呢?」
「因為她是踩著無數白骨成為皇帝的,並非所有人都會如你一樣,對當年血債釋然。」
「你也一樣嗎?」季生歡直身正對著沈放,「如有機會能夠弒君,你會毫不猶豫去做?」
「我出師之後遊歷江湖,不停地挑戰,不停地精進刀法,就是為了有一天能夠親手殺了她。」沈放語氣平靜,目光清明,全無復仇者該有的恨意與癲狂。
「但你改主意了?」
「是,遇到陸公後,他曾與我徹夜長談,講如今朝堂形勢,也講百姓比先皇在位時更為富足,國力亦勝於從前。陸公問我,若這便是父輩所盼之太平盛世,誰當了皇帝還重要嗎?」
「你如何回答?」
「彼時我回答不知道,隨雋書來長安城,亦是想要尋個答案。」
季生歡急急地問:「那你找到了嗎?」
「算不上有,但在長安城這些時日,讓我明白了一件事。」
「什麼?」
「太子還沒有準備好。」沈放伸手將季生歡拉回懷中,「聚在太子麾下那些人也沒有準備好,如讓這些人高居廟堂之上,恐怕過不了多久就會天下大亂了。」
「只是因為這個?」
季生歡固然高興沈放不打算弒君,可他這理由與自己沒有半點關係,不免心中有些失望。
「我也不想與你結下血海深仇。」沈放語速很慢,「那日你誤吸朝顏和夜摩香,夢見武后不要你了,只是生離便哭得如此傷心,倘是死別呢?你與武后情同母女,我若成了你殺母仇人,往後日子該怎麼過,連我自己也不知道。」
他說得誠懇,雖樸實無華,卻令季生歡怦然心動。
「待陛下歸政給太子,咱們就一起離開吧。你、我、阿瑤姐姐和陸縣令,我們遠遠地離開長安城,從此再不摻和這些煩心事了,好不好?」
「好。」沈放允諾,與季生歡相視而笑。
其實兩人都知道,這只是一個美好的願望,如同塔外天空中飄起的孔明燈一般,只有片刻絢爛,發出微弱光明,最終燒儘自己,連灰燼也要被無邊無際的夜色吞沒。
街上喧囂依舊,季生歡念著沈放次日要出遠門,便藉口睏倦,央沈放帶她回衛所。
她趴在沈放寬厚的背上,昏昏欲睡,閉著眼,口中有一句沒一句地同沈放閒話。
忽然沈放停住腳步,自房檐上躍下,背著季生歡閃身躲進牆邊陰影中。
「怎麼?」季生歡睜眼。
「噓。」沈放將她從背上放下來,指著前面不遠處一戶高門大院。
季生歡順他所指方向看去,明亮夜色中,六七個人自那家門中魚貫而出,向門內送客之人作揖告別之後,朝這邊行來。
沈放拉著季生歡換了藏身之地,直到這一行八人全都走過去,才從陰影中走出來。
「走在前面那個人,好像是大義幫的吳實?」季生歡走到沈放身側,「其餘幾個就不認識了。」
「都是長安縣裡數得上的幫派頭領。」沈放若有所思,「這幾人平時水火不容,怎麼會聚在一起?」
兩人同時回頭望向那家高門大戶,只看門口的氣派便知道是朝廷大員宅邸。
季生歡細細想了一下,「這似乎是宗楚客的宅院,他獲罪流放之後,這裡始終空著。聽說修得極盡人間奢華,將坊那邊太平公主的院子都比下去了。公主有心擴建自己的宅邸,將這院子也納入其中,但因為中間隔著醴泉坊的坊門,遲遲得不到陛下恩准。」
「你可知道這裡如今歸誰所有?」
季生歡搖頭道:「公主看上卻沒得到的地方,誰敢捷足先登?那不是成心與公主作對?除非這人不怕惹惱公主。」她掰著手指算了一算,「公主是陛下愛女,敢惹她的人滿打滿算就那麼幾個,很容易打聽。等你從西北回來了,我立刻就能告訴你。」
「那就有勞你了。」
「客氣客氣,不良帥親自交代的事,我這不良人豈敢偷懶?」季生歡板起臉故作正經,卻又忍不住自己笑出來,笑過之後心生疑惑,「你為何突然對這宅院主人如此感興趣?」
「好奇。」
季生歡瞪大眼睛,「你居然也有好奇心?」
「幾個水火不容的人突然從同一戶人家中走出來,而且又是在深夜,你不好奇嗎?」
季生歡搖頭,「不好奇,他們在長安縣爭得你死我活,說到底是謀利,又不是生死冤家。現如今和和氣氣聚在一處,定然是因為有利可圖。」
「這就是我好奇的原因,」沈放矮身蹲下,背起季生歡沿著那幾個人離開的路慢慢走,「能讓這些人拋棄積年舊怨坐在一起,一定獲利甚巨,我想不出是什麼樣的利益,因而不知是否會危害長安縣。」
「或許不是有利可圖呢?」
「那是什麼?」
「挨打了呀,你不是也曾憑一己之力,讓他們相安無事同桌吃酒?」
「若真如此,一山不容二虎,長安縣只能有一個不良帥,他既挑釁,我迎戰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