勸君更盡一壇酒
2024-06-06 01:59:31
作者: 簫箬
自那日醉酒分別之後,季生歡再不曾去找謝瑤,也不曾提起過她,始終住在衛所,到了操練日子就操練,街上如有大事小情,打架鬥毆,便隨冬郎出門處理。
沈放見季生歡裝得沒事人一般,放心不下,於是出言試探,卻被季生歡給岔開了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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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是三番,沈放知她不想說,便也就隨她去了。
轉眼七月,武則天自三陽宮回到神都,季生歡聞訊,立刻準備回宮覲見。
臨行前一晚,沈放請季生歡喝酒。
兩人也不設食案,只一人一壇酒,並肩坐在正堂台階上。
「翠濤?」季生歡開壇聞了聞,不禁啞然失笑,「陸公可真是疼兒子,隔三差五便千里迢迢送好酒來。」
「陸公待我確如己出,」沈放提起陸游原的爹,連語氣都溫暖了許多,「本來只是想討個釀酒方子,沒想到他竟直接讓人將酒送來。」
季生歡聞言訝然,看著沈放說不出話來。
她在衛所日久,早已摸清沈放習性。
他向來是個怕麻煩的,一應飲食起居,能湊合的絕不多花半點心思,是以他無端端不會起釀酒的心思,更別說還要巴巴寫信去江南道討方子。
沈放別過頭去,不自然地問道:「你看著我幹什麼?」
季生歡拍了拍放在懷中酒罈,幽幽地嘆道:「只送了酒也好,今夜飲盡就不必再牽掛。真釀了酒,難免要想念與你對飲的人。」
沈放靜了半晌,轉過頭拎起酒罈向她道:「幸而只有兩壇,否則酩酊大醉,耽誤你明日啟程。」
「來,沈頭兒,我敬你。」
季生歡兩手捧起酒罈,一連喝了三大口才放下,嘴角眼角皆是晶瑩水珠。
沈放從懷中取出手帕遞給她,正是在薦福寺她給的那塊。
「我這長安本地人,到底喝不慣南方酒,味道太沖。」
季生歡這是欲蓋彌彰,她自己也知道,接過手帕胡亂抹了臉,才要塞回袖中,便見沈放舒手到她面前,取走手帕塞進懷中。
此番離別,她是御前近侍,他是不良帥,很難再有見面機會,他大概是想留個念想。
季生歡一想這些,更覺鼻子發酸,忍不住要哭。
她忙扭頭看向正前方,勉強笑道:「你教我那些棍法,我都記著呢,以後想回來繼續當不良人,你可沒理由拒絕我了。」
沈放淡淡地道:「冬郎性情和善,不會如我這般不好說話。」
季生歡喉間一緊,靜了半晌,小聲問道:「我走之後,你也要走?」
「冬郎進益很快,長安縣大小幫派中,等閒也無人能難為他。」
季生歡聽聞沈放要走,有些急了,「你不是答應陸縣令,會在長安住五個年頭?」
「長安縣已太平無事,這時限便也就不作數了。」沈放慢悠悠地道。
「那你打算去哪兒?」
季生歡瞪著一雙水靈靈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他,生怕稍一晃神,眼前這人就不見了。
「不知道。」
這似乎是不想說與她聽,季生歡失望地垂下眼眸,抱起酒罈,賭氣似的大口大口喝悶酒。
「離著兩條街我就聞到翠濤酒香了,阿爺可真是偏心。」
陸游原出現在門口,身後跟著個人。
「你怎麼來了?」沈放起身迎上前,看向陸游原身後那人。
已是入夏時節,日落後依然熱氣蒸騰,這人頭戴帷帽,身穿寬大斗篷,顯然是為了掩藏身份。
季生歡一雙明眸將那人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面上露出期待。
那人摘了帷帽,竟是應在縣廨獄中的囚犯康和。
「沈頭兒,季娘子。」康和叉手見禮,額頭上大顆大顆汗珠順著臉頰往下淌。
季生歡垂眸掩蓋失望神色,起身上前,故意玩笑道:「難道你劫持了陸縣令,打算越獄潛逃?」
康和慌忙搖頭道:「季娘子莫要亂說,康和萬萬不敢這麼做。」
「他聽我說你明日要走,特地央我帶他來與你告別。」陸游原解釋道,「再怎麼說,他身上冤屈也是你幫著洗的。」
「季娘子恩同再造,康和此生無以為報,來世給娘子做牛做馬。」康和衝著季生歡直直跪了下去,趴在地上就要磕頭。
季生歡連忙將他扶起來,「我也只是誤打誤撞,你別放在心上。」又問陸游原,「上月聽你說這案子結案了,已上報刑部覆核,可有結果了?」
陸游原搖了搖頭,眉宇間頗有不忍神色。
季生歡不滿道:「韓肆口供上說得清清楚楚,他欲以朝顏控制大義幫眾,選中康和試驗藥性如何,給他下毒在先,在康和家焚燒夜摩香,致使康和發狂殺人在後。康和是受害者,該酌情減刑才對啊。」
「韓肆已死,口供來源又說不清,就算我和謝……」陸游原見季生歡眉峰一動,忙改口道,「我和薛長史想為他開脫,也實在是有心無力啊。」
「不成,我不能看著長安出冤獄。」季生歡兩手叉腰,向康和保證道,「你放心,待我回神都將這一切稟明陛下,定能給你討一紙赦免來。」
「娘子心意,康和心領了。」康和叉手回道,「能將真兇繩之以法,已是最好結果。我爺娘妻兒都不在了,我也不想繼續活著受罪。」
「你這麼想,可是對不起你家娘子了。」季生歡嚴肅地道,「你知不知道,她臨死之前,用盡最後一絲氣力,想要去熄滅夜摩香。」
康和聽季生歡提起他娘子臨終慘狀,不由得眼淚汪汪。
季生歡繼續道:「那日從你家中回來後,我曾想,倘使我不知此事,而沈放身中朝顏,被夜摩香催動後拿刀要殺我,臨死前我會做什麼。」
「大概是發誓變成厲鬼,找我索命。」沈放不冷不熱地道。
陸游原「噗嗤」一聲樂了,「是季娘子做派。」
季生歡側目白了沈放一眼,不情願地對康和承認道:「他說的沒錯,因為那時候我還不了解沈放,是以他要殺我,我當然認為是他本意。」
「那如今呢?」沈放又問道。
「你別打岔。」季生歡氣得打他手臂,「康和,你娘子見你拿刀殺她,立刻意識到你並非出於真心,是受制於人,進而想到屋中那奇特香味。」
康和含淚點頭道:「她素來聰穎,從前常勸我不要與韓肆來往,說韓肆那人口蜜腹劍,不值得深交,只恨我不曾聽她話,害了一家老小性命。」
「你娘子了解你,愛護你,才會舍了自己一線生機,不出門呼救,反而入屋中想熄滅夜摩香救你。只看你娘子這份情義上,你也該好生珍惜自己這條命。」
康和的眼淚止不住地往出涌,口中念叨著自家娘子的小字。
陸游原見他越哭越厲害,全無停下的意思,便拍拍他肩膀,為他戴上帷帽,對季生歡道:「那康和這條命就拜託娘子了,我們在長安靜候佳音。」
季生歡將這兩人送出去,站在門口直到望不見身影,方才轉身回來。
只見沈放負手而立,目光似月色,清朗澄淨。
季生歡心念一動,快步走到他面前,仰頭道:「上次打賭,你還欠我兩個問題。我問,你要如實答。」
沈放頷首,垂眸看她,笑意清淺。
「你家中遭難,是因為什麼?」
「武后臨朝稱制。」沈放坦然回答,「我祖上曾襲甑山縣公,輔司空李勣討滅高麗,因而略通練兵法,父曾為太子通事舍人,遭奸人讒言,滿門抄斬,我曾在人群中親眼見我阿爺斬刑,是以落下心病。」
季生歡略一思忖,點頭道,「我明白了。沈放,此番別過,就再不見了,你多保重。」
沈放擰眉扶額,低聲自語道:「說這些,不是為了讓你明白這個。」
「嗯?」季生歡疑惑,「你說什麼?」
「還剩一個問題。」沈放將手放下看著她,又忙囑咐,「你想清楚再問。」
「想清楚?」
季生歡摸著下巴,歪著頭看了他好一會兒,驀然笑出聲來。
沈放之所以一股腦將身世說清,並非是想要說,他與謝瑤一樣立志擁李唐反武周,而是怕她追問,浪費了第二個問題。
可這第二個問題,季生歡不知自己該不該問。
猶豫半晌,季生歡道:「我不願被阿瑤姐姐懷疑,以後或許不會再來長安了。」她小心翼翼地問,「若我寫信給你,你願意來神都看看我嗎?」
季生歡緊盯著沈放的表情,手心滲出冷汗。
她盼著沈放答應,因為答應了,就意味著沈放即便離開長安,也會時時讓她知道自己身在何方,相隔千里總好過音訊全無。
沈放與她對視半晌,嘴角緩緩揚起,「好,無論在何處,只要接到信,我就會去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