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後言金蘭斷義
2024-06-06 01:59:28
作者: 簫箬
一場酒從才入夜喝到一更天,謝瑤一言不發,季生歡也沉默不語。兩人你一碗我一碗,自斟自酌,只顧埋頭飲酒,直到將冬郎買回的酒喝得一滴不剩。
季生歡已經醉了,以手托腮,看著謝瑤,嘿嘿笑道:「阿瑤姐姐,我知道,你與我飲這場酒,是要與我絕交,酒已飲盡,你我該分道揚鑣了。」
她兩手撐著食案,晃悠悠地站起來,俯視謝瑤,指著她道:「但是我得告訴你,你錯了,陛下不是你想的那樣,就算是,她對你有知遇之恩,沒有她,你女子之身又豈能有如今高位?」
謝瑤醉眼朦朧地睨了她一眼,「我錯了?生歡,你將陛下想得太簡單了,以為她對你好,便會對所有人都好。血親又如何?垂拱年間借徐敬業謀逆,琅琊王舉兵之事,誅殺了多少李唐宗室,」
「那不是陛下本意。」季生歡一揮手,打斷謝瑤的話,「就像,就像來俊臣那些酷吏,陛下本是要他們秉公執法,是他們私心作祟,導致冤獄盛行。陛下發現之後,不是將來俊臣他們都治罪了嗎?當年事,當年事也一樣,是有人挾私報復,蒙蔽聖聽。」
「季生歡!」謝瑤用力一拍桌子,厲聲道,「你如此說,怎麼對得起你爺娘?你阿爺蒙冤入獄,你阿娘含恨而終,歸根到底,是陛下要將李唐舊臣連根拔起,讓所有人噤聲,不敢再為李唐宗室進言。」
「我阿娘?」季生歡踉蹌後退兩步,冷笑道,「我阿娘不要我了,她不要我了!掖廷是什麼地方,她難道不知道嗎?她狠心拋下我,留我自己孤孤零零面對那些大老鼠,她憑什麼要我對得起她?」
「憑她是你阿娘,憑你家上上下下皆是為護李唐宗室而亡。」謝瑤豁然站起來,杏眼圓睜,「當時你年紀還小,我不奢求你能記得這些,可我萬萬沒有想到,你竟會為了陛下,不顧父輩遺志,陷李唐子嗣於危難之中。若非她,你又豈會家破人亡,被沒入掖廷?」
「我在掖廷待了三年,這三年有你。三年之後,出掖廷到殿前侍奉,至如今始終有陛下。我從來沒有家破人亡,你救了我性命,陛下也救了我性命,只要你們在,我就有家。」
季生歡用手背抹了把臉,「你常對我說,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陛下以國士待你,你當以國士報之。謝瑤,這就是你報答陛下知遇之恩的方式嗎?幫一個唯唯諾諾的太子,去推翻治下這太平盛世的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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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謝瑤遲疑了一下,又堅定地道,「不錯,我是受她知遇之恩,可這不過是她拉攏人心的手段罷了。朝臣之中與她同心者寥寥,是以她才要著意提拔女官,以為同為女人,這些人就會與她同心。這天下是她從李唐宗室手中竊奪的,終要歸於正統。而我……」她垂下目光,連聲音也低了下去,「我會報答她知遇之恩,以死謝罪。」
這話如同一盆冷水劈頭澆下,似連酒也醒了大半,季生歡怔怔地看著謝瑤,「以死謝罪?」
謝瑤抬起頭直視季生歡,「我阿娘臨終時,我曾向她發誓,此生將盡我所能,扶助李唐子嗣。因而從我接任長安巡按使開始,就註定會辜負陛下。上一次你我喝酒時,我就已下定決心,她這番知遇我無以為報,只好以命相酬。」
「不,不行。」季生歡忙要上前去拉謝瑤,慌亂中忘了兩人中間隔著食案,腿撞在食案上,身體不由自主地向前傾。
謝瑤下意識要抬手去扶她,可又生生頓住,後退兩步躲開。
眼看著季生歡即將趴在桌子上,沈放抬手將她扶住,順勢起身,站在季生歡身旁。
陸游原也忙站了起來,待要說什麼,轉眼見謝瑤面上滿是淚痕,終於還是把話咽了下去。
季生歡借著沈放手臂站穩,焦急地看著謝瑤,哭得泣不成聲,仿佛下一刻謝瑤便要慨然赴死。
謝瑤的手用力攥成拳,聲音清冷地道:「言盡於此,回去之後只在御前給陛下當個開心果吧,莫要再摻和進朝堂是非,也不要再來找我,否則莫怪我不念從前情誼。」
說完,謝瑤逕自轉身離開,全不顧身後季生歡叫她。
陸游原忙道:「我也先告辭了。」
沈放頷首,看著陸游原緊追謝瑤身後,兩人一起消失在門口,這才將目光收回,看向季生歡。她臉上掛著淚珠,努力憋著不哭,眼淚卻止不住地往下掉。
她與謝瑤鬧成這樣,旁人看了也唏噓不已。
沈放輕聲與她商量道:「回去睡覺,好嗎?」
季生歡晃了晃頭,將手臂從沈放手中收回來,席地而坐,看著空空的食案對面出神。
沈放只得陪她坐下,幾度欲言,見季生歡失魂落魄,又只好止住。
對季生歡說完那番話之後,謝瑤不忍看她傷心痛哭,一心想著離開衛所,故而出門後也不辨方向道路,只顧埋頭向前走。行了一段距離才發現,這原來是條斷頭路,前方是一堵高牆,投下濃濃黑影。
前去無路,又無法回頭,謝瑤對著那堵牆站了半晌,忽然原地抱膝蹲下,失聲痛哭。
「你這又是何苦呢?」
謝瑤聞聲抬頭,見陸游原蹲在她身側,手裡拿著巾帕,正心疼地看著她。
她忙用手抹了眼淚,吸了吸鼻子,故作正常地問道:「你怎麼也出來了?」
陸游原看在眼中,溫聲笑道:「天色已晚,謝巡按孤身一人,若有什麼事,我這長安縣令還不得被那些朝臣,用唾沫星子淹死?」
「陸縣令說笑了。」謝瑤晃晃悠悠地站起來,轉身背對陸游原,扯了袖子拭淚。
陸游原看了眼手中巾帕,輕輕嘆了口氣,「你所求不過是陛下歸政給太子,又不是兵變逼宮,只要陛下不動太子之位,李唐與武周便是相安無事的。你與季娘子,亦能如從前,何必說那些狠話呢?」
「再不會如從前那般了,」謝瑤直視著夜色,「經此一事,即便我心裡知道她不會害我,也還是會提防她的。畢竟她一心為了陛下,被她發現什麼蛛絲馬跡,對於李唐宗室而言,都是滅頂之災。」
「只是提防而已,人總會有連朋友也不知的秘密。就比如我和沈放,我到現如今也不知道,他剛離開長安那幾年是怎麼活過來的,好奇但是又不敢問。」
「生歡與你我不同。」謝瑤閉了閉眼,這名字甫一出口,便覺心如刀絞,疼得眼眶發酸,「她雖看著伶俐可人,無憂無慮,其實最善察言觀色。她能在陛下身邊隨侍多年,恩寵絲毫不減,就是因為她懂得討陛下歡心,不是曲意奉承,而是真心實意地為陛下好,希望她開心。」
陸游原瞭然點頭,這種想要討好的心情,足以讓季生歡容不下任何對陛下不利的事。她既已知道謝瑤擁護李唐,便會不自覺地留神這些事,身邊人是最難防的。
「她與我一起長大,彼此之間最是了解,我若著意提防她,定然瞞不過她。」謝瑤轉過身看著陸游原,面上淚痕已干,「曾與你推心置腹的朋友,防賊一樣防著你,是什麼滋味?長痛不如短痛,索性再不見她也好,免得傷她。」
陸游原定定地看著謝瑤,「你這話不像是說給我聽的,倒像是在安慰自己。」
謝瑤垂眸一笑,落寞地道:「我還能如何呢?這事本就沒有可能回頭。幸而這一班舊臣中,多數主張靜待陛下還政。否則……」
她沒有說下去,但陸游原已經知曉。
「只是護李唐子嗣周全,算不得辜負陛下知遇。」陸游原心裡在乎謝瑤那句「以死謝罪」,「相反,你這可算幫陛下留住了寬仁名聲。」
「我不知道。」謝瑤輕輕搖頭,「雋書,陛下這一生最重要的事就是成為皇帝。若有人從她手中奪走這一切,於她而言不啻刺王殺駕。生歡說得對,陛下御封我為長安巡按使,是因為信任我。而我,辜負她的信任,辜負了栽培賞識我的人。」
陸游原急忙道:「你這也是身不由己啊,畢竟,畢竟,唉,總之是陛下有錯在先。」
謝瑤心知陸游原這話是幫她尋個無需謝罪的藉口,勉強擠出微笑,而後目光轉向路盡頭那堵高牆。
她選擇忠於對阿娘的誓言,沒有如季生歡一樣放下過去,於這場君臣知遇而言,便是辜負。忠孝難兩全,她已做出選擇,就要對被辜負的一方有所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