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私會摯友離析
2024-06-06 01:59:10
作者: 簫箬
沈放要找的是個和尚,剛從寺外歸來,戴著斗笠的老和尚。
季生歡跟在他身後,躡手躡腳來到薦福寺後院一處禪房外,躲在廊下樹叢後,偷眼往禪房門口看。
老和尚在門口摘去斗笠,交給身後的小沙彌,整理了衣衫後,上前叩門。
屋中有人來應門,門扇打開,季生歡認得,正是她在巡按府門口遇上的人。
她湊到沈放耳邊低語道:「我就是跟著他來這兒的。」
「為何?」
「你可記得與韓肆一起進入據點那人?披著大斗篷,用兜帽遮住臉。」
沈放點頭,又問道:「你怎麼知道是他?」
「走路姿勢看著眼熟,而且他常常用左手揉右手指節。」季生歡抬手示範給沈放看,「其實我也不敢認定就是他,只是跟來碰碰運氣。」
「剛進屋那和尚研製了朝顏,聽話中意思,應是與人合作。」
「這麼說,我跟蹤那人只是個傳話的,真正幕後主使是他主人。」季生歡摸著下巴,一面思索一面慢慢地道,「遇到他是在巡按府,他對巡按府管事態度很差,說明並不怕得罪阿瑤姐姐。連雍州府長史都對阿瑤姐姐客客氣氣,他敢這麼狗仗人勢,可知他主人不是皇親國戚,就是陛下寵臣,如此說來……」
季生歡猛然住口,怯怯地看了沈放一眼。
寵臣榮華富貴皆靠著陛下,自然不會謀逆。可皇親國戚就不同了,自陛下臨朝稱制至如今,多少是是非非都是李唐子嗣惹出來的。此番圖謀不軌,十有八九也與李唐子嗣脫不了干係。
自嗣聖之後,幾乎所有謀逆案都與反武周擁李唐有關,沈放家中若真牽扯謀逆,很大可能是因為擁護李唐。
她雖不知沈放對武周李唐都是什麼態度,卻清楚地記得她提到陛下時,沈放那因用力握緊而青筋畢現的手背。
沈放等了片刻,見季生歡不打算說下去,便開口道:「即便我真有心要做什麼,也不會選這個時候。眼下陸游原還是長安縣令,出了什麼事,他難逃干係。」
「我沒有懷疑你。」季生歡小聲囁喏,「只是……怕你為難。」
「職責所在,至於人犯是誰,不重要。」
「那就好。」季生歡心中一塊大石落地,臉上重又現出神采奕奕,「那狗奴既然是個傳話的,一定會去他主人面前回稟。咱們就在此處等他出來,好不好?」
沈放低低「嗯」了一聲,垂眸沉思半晌,忽然問道:「他去巡按府,所為何事?」
「不知道,我在門口見到他,就立刻跟來了,還未見到阿瑤姐姐。」季生歡回答完,又連忙解釋道,「阿瑤姐姐奉旨巡察長安,諸多事務都與這些皇親國戚,朝廷重臣有瓜葛,這人奉他主人之命去巡按府,是再正常不過的,不許亂猜。」
沈放無奈地道:「我還什麼都沒說。」
「想也不許想。」季生歡扭過頭去,低聲念叨,「阿瑤姐姐絕不會對陛下不利,絕對不會。」
沈放也不再多言,與她一起靜靜觀察禪房中的動靜。
不一時,遠處有人向禪房走來,人影至近前,方才看清,走在前面的是個小沙彌,負責引路,後面跟著一位女子,雖是男人裝扮,卻掩不住眉眼間明艷溫柔。
「阿瑤姐姐。」季生歡低低驚呼,愣在原地。
只見謝瑤走到禪房門口,小沙彌上前叫門。來開門的仍舊是方才那人,他見了謝瑤,忙側身叉手立在一旁,恭恭敬敬地讓出路來。
屋中端坐的人暴露在沈放和季生歡的視線中,他並未起身相迎,只是含笑向謝瑤微微頷首。謝瑤走進去,雙膝跪地,向端坐上座的人頓首。
門扇就此閉合,阻斷了所有視線。
季生歡目瞪口呆,眼睛盯著緊閉的門扇,如石像般動也不動一下,沈放欲言又止。
片刻後季生歡回過神來,她一把抓住沈放手臂,張嘴似要說什麼,可雙唇哆嗦了好一會兒,也沒能說出隻言片語。
沈放安慰道:「同僚間私下約見也是常事。」
「邵王。」季生歡終於發出聲音,「屋中那人,是邵王李重潤。你知不知道,他阿爺是太子殿下,陛下曾將殿下廢黜貶謫出京,前不久才讓他回來。朝中始終有很多人希望太子殿下……」
「略有耳聞。」沈放輕聲打斷她的話,「眼下並無證據能證明,謝巡按牽涉其中,只是見面而已。」
「對,只是見面而已。」季生歡自言自語道,「阿瑤姐姐絕不會謀逆,她說過,她感激陛下知遇,唯有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方能報答。」
「走吧,去聽聽他們說什麼。」
沈放帶著季生歡輕手輕腳來到禪房牆邊,兩人一左一右站在窗旁。窗扇並未閉合,支起了一條窄縫用來通風,縫隙中看不見人,卻能將屋中聲音聽得一清二楚。
謝瑤道:「邵王破例與謝瑤相見,應不只是為了道一句辛苦吧?」
李重潤笑道:「謝巡按快人快語,倒顯得我等男兒優柔了。」
「邵王有事但請直說,謝瑤洗耳恭聽。」
「好,那我也就不兜圈子了。」李重潤沉下聲音,認真地問道,「聽聞謝巡按昨日在西市放生池附近,查獲了一批香料,可有此事?」
「確有此事。」謝瑤坦然道,「西市貨物皆需在入門之時向市署報備,市署根據記錄收取稅金。這批香料走水路,乃是私運逃稅。」
「巡按可知,這批香料從何而來,銷往何處?」
「從城外沿永安渠來,銷往大義幫。」謝瑤刻意將重音落在「大義幫」三字上,又問道,「經開箱查驗,這批香料為粉末狀,且無異香,與康和家中那殘香不同,不知邵王為何會如此感興趣?」
李重潤微微一笑,問道:「巡按來之前,就已知我與大義幫有關了吧?」
「太子殿下歸來未久,朝野上下多少雙眼睛盯著,這個時候,邵王擅自離府前往長安縣永安坊,幾乎橫穿長安城,卻只為一壺美酒,著實難以讓人盡信。」
「依謝巡按之見,我往永安坊,所為何事?」
謝瑤笑道:「押運香料之人並未供出任何人,是衣料泄露了來歷。那人本在外面又罩了一件袍子,卻恰好露出袖口,被我看見。宮中賜絹做衣,放眼整個長安城,也找不出幾家。」
李重潤贊道:「謝巡按心思縝密,旁人不及。我去永安坊,是為了與大義幫幫主韓肆談生意。」
謝瑤驚訝地道:「以邵王身份之尊貴,這似乎更不合情理。」
李重潤問道:「謝巡按於香料稱得上精通,可知這香料是什麼?」
「恕謝瑤孤陋寡聞,不曾見過。」
李重潤意味不明地「啊」了一聲,「這香源自西域,人若傷痛難耐,在屋中燃上一撮,便可酣然入夢。我在外時,曾機緣巧合之下得到此香配方。於是就令人採買原料,配製了一些賣給大義幫。巡按也知道,幫派打打殺殺,常年傷患不斷,有了這香,能少受些苦。」
「想是效果拔群,故而成了回頭客?」
「正是,礙著雙方身份,不好公然買賣,便以西市放生池旁那家香料鋪中轉。為了避免向市署報備,橫生枝節,這才趁夜走永安渠運送,白日裡大義幫派人去取。我知謝巡按一向秉公執法,剛正不阿,不想巡按為難,因此不曾說與巡按知曉。」李重潤語帶笑意,並無責怪的意思,「沒想到,才第二批就趕上了謝巡按親自緝私。」
「大義幫牽涉康和殺人一案,與之有關的線索都需查明。換做往常,走永安渠至放生池,沒那麼容易被查獲。」
屋外,季生歡聽謝瑤如此回答,不由得心裡一沉。
這話中意思,分明是告訴邵王,從此之後盡可以放心走這路線,再不會遇到市署緝私,謝瑤到底是站在李唐那邊的。
季生歡抬眼看向沈放,只見沈放輕輕搖頭,示意她繼續聽。
謝瑤問道:「恕謝瑤無狀,陛下近來與從前相比,已不再過多苛責,不知邵王有何難處,竟要紆尊降貴,與市井商賈一般?」
「賄賂。」李重潤說得坦蕩,毫無遮掩,「陛下年事已高,不苛責是為了身後留名,並不會對我李唐子嗣心慈手軟。再加上武三思等人虎視眈眈,稍有風吹草動,我等就會有性命之憂。現如今陛下寵信張氏兄弟,我以錢財賄賂這二人,借他們幾句美言保住同宗,免得重蹈當年覆轍。」
「果然如此。」謝瑤長嘆一聲,「為人臣者,君憂臣勞,君辱臣死,是我等無能。」
遙想從前李唐子嗣何等意氣風發,比之眼前,竟要為保性命自降身份從商,所得賄賂臣下,更覺心酸淒楚。
季生歡與沈放對視了一眼,吸入紅色藥粉是何效果,兩人一清二楚。
李重潤在說謊,他想從謝瑤手中拿回那批香料,卻又不希望謝瑤知道真相。
念及此,季生歡無聲一笑,這至少能證明,阿瑤姐姐雖然擁唐,卻並未參與謀逆。
然而,這笑容尚未舒展便僵住了,因為季生歡忽然意識到,謝瑤將有性命之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