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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他的抱憾而終

2024-06-06 01:49:38 作者: 化相

  九羅漢窮追不捨。

  一番追逐,顧清宴葉彎彎都不可避免受了傷。但他們,一個紅裳艷麗,心性堅忍,血跡融入衣衫不易察。一個黑衣落拓,皮厚能抗,暗器劃口不顯無所覺。

  只有肉多多的傷勢,昭示著這場逃亡有多驚險。

  馬身雪白,大小傷口不可細數。最扎眼的,莫過於肉多多被削去半截馬尾,淋淋血色,觸目驚心。

  「不知道你怎麼找到我的。肉多多,趕緊回家去,讓爹爹給你上藥好不好?別再跟著了。」

  雖然肉多多以微末優勢,暫時拉開了與眾馬的距離。但身後追來的,還有九羅漢。如今它已遍體鱗傷,強行載著兩人逃亡,也是撐不了多久的。

  肉多多怎懂這些,它只知道,主人有危險。不肯走。

  即使馬鞍被卸,韁繩無人牽,它也跟著葉彎彎,一路拱她的手,催她上馬背。

  葉彎彎氣得要拍馬腹迫它走。目光觸及肉多多的傷,到底沒忍下心來。

  「你幫不了我們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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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使勁揉了一把馬頭,故作兇狠道,「肉多多!不聽我話就不要你了!聽到沒,回葉家找爹爹去!」

  馬兒通人性,終是感受到她的決絕。

  肉多多仰天悲嘶。

  而後,乖乖撒開蹄子,飛奔離去。

  馬尾滴滴答答的血,蜿蜒了一路。

  葉彎彎不免揪心。也不知肉多多那些傷,能不能撐的到上藥。

  「古有名馬,佑主丈越檀溪,」顧清宴摸摸她的發頂,安慰道,「肉多多千里來護,亦是罕見的忠主之馬,頗有靈性。彎彎放心,它不會有事。」

  葉彎彎點點頭。

  事已至此,她也只能希望如此了。

  耳邊隱隱傳來嘈雜的馬蹄聲,葉彎彎小臉一肅,「延之哥哥,他們追來了。」

  顧清宴亦是神色凌然,「事不宜遲,我們抓緊進山。」

  臨近閔州,附近的山川愈多。他們沒有坐騎,只好巧借地形便利躲避追擊。

  然則,事急從權,入的山並非好山。

  葉彎彎本想翻山越嶺,另尋野徑通往閔州。不料登了山頂,目之所及,讓人暗悔不已。

  只見此山之巔,地勢狹小,怪石嶙峋。

  再往前,是一處斷崖。崖底急流奔騰,徹底斷了翻山的可能。

  後有追兵,亦退無可退。

  當真是,山重不見明花,船斜難渡橋頭。

  生機渺渺。

  顧清宴並沒有就此放棄。

  他環顧四周,最後目光定在斷崖下。

  「彎彎,看看有沒有通往崖底的路。你找這邊,我去那邊。」

  九羅漢說不好什麼時候就會尋上來,葉彎彎想說一起找。可她又隱隱明白,這是最好最快找到出路的法子。琢磨山頂就巴掌塊地兒,勉強點頭同意。

  不過……

  她打量了下他的臉色,「延之哥哥,你怎麼樣,有沒有想暈倒的感覺?」

  顧清宴愣了愣,此時方察覺,這次醒來,蠱蟲已沒前段時日那般蠶食鯨吞。

  他掩下眸中苦澀,「…沒有。」

  宿主將亡,蠱饜足也。

  看來,他是死期將近了。

  ******

  葉彎彎很快搜完自己這片地方,沒有絲毫收穫。前去與顧清宴會和,最終卻是在一方石洞找到了他。

  「延之哥哥,你怎麼坐在這兒啊?」

  「我看這洞口潮濕,以為有路能通往崖底,誰知想錯了。」

  葉彎彎掃視石洞一圈。

  許是受地面水窪影響,洞口覆了淺淺青苔。而這樣的水窪,洞內有四五處,導致整個地面潮濕。位於山頭卻是這樣的環境,那是因為這石洞頂上,有井口大小的地兒露了天。雨水傾瀉四流,而洞內大半地方照不到陽光,造就如此景象。

  放眼望去,也就顧清宴坐的大圓石,正對露天口子,看起來略乾淨些。

  「沒有路就沒有路。」葉彎彎走過去坐在他旁邊,「樹挪死人挪活,大不了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她的安慰,就像她這個人,永遠都帶著幾分江湖氣。

  顧清宴笑了笑,望向她,眸光靄靄,「可是,彎彎,我心有憾事,想託付與你。」

  「等顧二回了京,你替我轉告他,我弟弟可以是顧平安,但國公府更需要顧平,叫他莫忘初心。再代我去慈心庵叩個頭,跟母親說聲對不起……」

  一聽這留遺言的架勢,葉彎彎當即捂住了耳朵,晃著腦袋道,「不聽不聽,王八念經。不聽不聽,王八念經。」

  顧清宴拿下她的手,捂在掌心,繼續溫聲交代著,「還有祖母,終究是令她失望了,幫我道個歉。至於溫閒,你讓他每年拜祭孝仁太子時替我上一炷香……」

  葉彎彎杏眼怒瞪著他,嘴裡嚷嚷道,「聽不到,聽不到,我什麼都沒聽到。」

  顧清宴目光縱容卻也無奈,「彎彎,我躲不過的。」

  受困山中也好,大限將至也罷,何種絕境他都能受著。

  獨獨有一樣,他受不了。

  那便是她為他涉險,作陪最後一程。

  顧清宴試圖跟她講清事理,分析利弊,勸其離開。

  他苦笑道,「我並非什麼寒疾纏身,而是中了無解之毒。活不了幾日。今日死,明日死,無什區別。彎彎,我不想抱憾而終,你就答應了我,不行嗎?」

  「我記不住!我一個字都記不住!」

  去他的抱憾而終。

  葉彎彎發了狠,猛地甩開顧清宴的手,起身吼道,「我知道,你就是想騙我走!我都知道!」

  想起官船大火、殺手樓圍攻種種,葉彎彎不知此前還有過多少這種事。而顧清宴又有多少次,如靈州窄巷那般,遮遮掩掩瞞著她。

  如今,他還是想騙她走!用他的遺言,騙她走!

  葉彎彎眼角含淚,氣勢洶洶發著火,「顧延之,你以為自己扛下所有的事,你以為不願別人涉險,被照顧的人就一定心懷感激嗎。不會!至少我葉彎彎不會!我討厭這樣的顧延之!!」

  顧清宴似乎想說點兒什麼,最後卻緊緊抿著唇角,強自抑制住。

  小姑娘脾氣大,不理她,她會更生氣,會對他心生失望。

  或許,也就離開了。

  果然,葉彎彎見他一句話都沒反駁,氣沖沖就朝著洞口走去。

  她沒有回頭。

  一直沒有回頭。

  小姑娘走的乾脆利落,毫無留戀。

  轉眼身影就消失在洞口。

  顧清宴鬆了口氣的同時,不免嘆息,終究沒能好好同她道個別。

  誰知下一刻,他聽到山石滾動的聲響。

  巨大的怪石出現在洞門口,葉彎彎從後面走出來,再次進了石洞。

  顧清宴心跳猛地一滯,隱隱有種不安的預感, 「彎彎,你要做什麼?」

  葉彎彎沉默著走過來。

  她半蹲下來,盯了顧清宴頃刻,卻是出其不意封住他穴道。這才面無表情開口道,「現在,我也要做你讓我討厭的事了。延之哥哥,我們扯平了。」

  聞言,顧清宴瞳孔緊縮,偏又動纏不得,急切道,「彎彎,不要做傻事。我還有離開的法子,你先放開我,我們一起商量好不好?」

  「不能放。延之哥哥,你太聰明了。」

  葉彎彎搖搖頭,解下腰間的布袋,塞到他懷裡,「穴道半個時辰後就會解開。我這還剩點零嘴,你餓了拿來墊墊。他們已經到山腰了,我不能跟你多聊。走了。」

  顧清宴眸光閃動,薄薄水霧縈繞其間, 「彎彎,別這樣。別這樣做,彎彎……」

  葉彎彎別過頭,內心掙扎一番,還是選擇了起身離開。

  推動巨石,水窪飛濺,泥土沾上她的衣擺。

  「今日死,明日死,無什區別。延之哥哥,你這話說的不對。」

  洞口堵了大半,葉彎彎占據著最後那抹光線,回頭咧嘴笑了一下。

  「如果是我,能活到明天,絕不選擇死在今天。相反,我要爭取活到後天、活到大後天、活到以後的每一天。」

  顧清宴眸色焦急,儘可能緩著語速道,「彎彎你說的對,是我說錯話了。所以你現在,更不應該衝動。你聽我說……」

  然而葉彎彎並不想聽。

  她抬腳而出,完完全全封閉了石洞。

  顧清宴睫羽顫動。

  淚水,終是划過他臉頰。

  ******

  薄暮的光,自露天口傾泄而下。

  四周都是黑的,顧清宴坐在石洞唯一明亮的地方,心裡滿是荒蕪。

  事情不該這樣的啊。

  他知她有混不吝的匪氣,亦有江湖俠義之心。如果坦言讓她離去,有違她的江湖道義,是對她的侮辱。可說的不痛不癢,她必然又不當回事。

  思來想去,託付遺言倒算周全之法。再輔以實情相告,動之以情曉之以理……

  怎麼就行不通呢。

  怎麼就說,他騙了她呢。

  怎麼就走到如今這一步了呢。

  顧清宴微微斂眸,眼皮顫得厲害。

  耳邊是九羅漢逼迫交人的叫囂,是小姑娘寸步不讓的厲喝,是短兵交接的碰撞,是你來我往的打鬥……

  他卻什麼都做不了。

  他獨自藏在這方石洞裡,仿佛被時間無情遺棄,又仿佛被時間特別眷顧。

  每一個瞬間,都格外漫長。

  每一次呼吸,都是一種煎熬。

  等顧清宴能夠動彈的時候,天光盡去,洞中早已漆黑一片。

  外間打鬥聲,卻未有一刻停歇。

  他跌跌撞撞奔至洞口,徒手扒著那塊巨石。指甲折斷,血肉淋漓,也沒推動分毫。

  顧清宴跌坐水窪,看著一雙手,面色無盡嘲諷,「百無一用,是書生!我這樣的廢人,有什麼值得救的……」

  他什麼都做不到。

  父帥死了,孝仁太子甍了,他連替他們求個公道都沒能來得及。

  身中蠱毒多年,尋不到操縱之人也就罷了。

  偏偏一隻腳踏入黃泉,還要連累護在心尖的姑娘,為他搏命,生死懸於一線。

  他是這般無用。

  又如此不甘。

  「嘭——!」

  顧清宴狠狠擂上巨石,拳頭瞬時血跡斑駁。

  動作間,懷中掉落了一物。

  是葉彎彎送的布袋。

  布袋倒在水窪里,髒兮兮的。

  裡面滾落出幾塊薄紙包裹的小糖塊。

  顧清宴慌忙撿起布袋,連帶撿起混著污泥的小糖塊。

  無意中,他看到袋子裡有個熟悉的荷包。

  那個特製的牛皮防水荷包。

  指尖猛地一顫。

  顧清宴將布袋揣回懷中,匆匆打開荷包。那裡面,靜靜躺著祥雲木牌和…信號彈。

  他環顧石洞,拿著那枚信號彈,疾步走向露天口。一邊從袖口拿出暴雨梨花,換到火摺子那頭,對天點燃了引線。

  煙霧直衝蒼穹。

  無聲爆裂。

  在夜幕的半空,刻下一枚箭鏃狀的暗紅彈記。

  顧清宴心知,閔舟山地處閔州山腹,遙遙百里,看見信號彈的機會寥寥。

  可萬一呢。

  緊攥暴雨梨花,指甲劃破顧清宴的肌膚,深深嵌入掌心軟肉。

  他卻仰望夜幕,目露哀求,「我自幼知命認命,從不求上蒼憐憫。蒼天你若有靈,就幫我這一次。」

  「一次就好……」

  「她、她不能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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