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涌

2024-06-06 01:48:34 作者: 化相

  四周議論紛紛,不遠處又有人趕來,齊菀兒不再應聲,悄悄後退兩步融入了人群。

  總兵侄子扯撞著吃瓜群眾開路,與張吉一前一後闖進小亭,見到了漯河郡世子。

  總兵侄子氣得一時忘了口齒漏風,「他娘的,哪個找子(死)的敢揍你?」

  漯河郡世子齜牙,「…手拿開……」

  

  總兵侄子縮了縮手,「對扶(不)住哈,沒收住勁兒。」

  何錄聽小廝述說前因後果,是以落後一步。此時匆匆上前,向葉彎彎揖手道,「在下何錄,見過葉姑娘。」

  「原來你就是何錄。」

  葉彎彎早先在明山聽到這個名字,只覺得耳熟。

  這會兒張吉二人剛過去,就瞧見了何錄,葉彎彎頓時反應過來,他是當日客來酒樓跟張吉他們在一起的那人。

  何錄也沒想到曾與院首之孫有過一面之緣,並且彼此印象並不好。他緊了緊心神,知曉眼前這事必須處理妥當,容不得差錯。

  「府上招待不周,讓葉姑娘見笑了。」

  他朝小亭處急急走了幾步,看似向張吉行禮,實則是趕在他發火前將其攔下,「府上招待不周,鬧了些誤會。今日祖母壽宴,還請張小公子看在何某的面子上,消消氣。」

  借著兩人交錯的距離,何錄低聲道,「此番世子調戲在先,對方還是關院首的二孫女。張小公子,勿忘令兄之言,大事為重。」

  張吉經漯河郡世子提醒,剛剛認出,葉彎彎就是曾在客來酒樓令他顏面掃地的女人。她跟顧二那幫人是認識的,現在還敢動他的人,擺明是在挑釁!

  如此窩火,何錄卻拿兄長來壓他。偏生這事他還真壞不得,可恨至極。

  張吉狠狠瞪了葉彎彎一眼,回頭招呼道,「我們走——!」

  眼見好戲落幕,吃瓜群眾也準備默默散開,去找人嘮嗑嘮嗑新談資。

  「站住,誰准你們走了?」

  葉彎彎小臉一虎,也不知是對『掏糞三人組』說的,還是對所有人。

  何錄唯恐再生什麼事端,張口欲勸。

  眾人都看了過來,葉彎彎哪有空理他,清清嗓子道,「哪位朋友是茶館的常客,麻煩遞個話。從今往後,這帝都城裡,誰敢讓我家嬌嬌掉一滴淚珠子――」

  葉彎彎笑眯眯地一巴掌拍上亭柱,再慢慢挪開,吹了吹掌心的灰。只見亭柱凹陷,赫然是個手掌印!

  離得遠些的『掏糞三人組』目睹這一幕,張吉和總兵侄子對視一眼,左右夾起漯河郡世子,哪還管他的痛呼,一溜煙跑得沒影了。

  沒來得及走的吃瓜群眾,則受到極大的視覺衝擊。誰讓他們大半都是讀書人呢,個個渾身打冷顫,想走腿軟還發著抖。別看嘴上都掛著笑,心底已流著淚直呼惹不起惹不起,恨不得早點緩過神拔腿狂奔。

  何錄十分尷尬,好好的雙喜之宴,居然鬧成這樣。

  世子調戲周寶嬌固然有錯,可他身後的人豈是容易開罪的?這葉彎彎不謝他解圍,反而如此不留情面,很是打他的臉,也讓何府顏面無光。

  「本王給狀元賀喜,轉了大半府邸沒見著人。原來何狀元在這兒。」

  一男子負手而來,身著靛青長衫,眉目英挺。

  何錄及眾賓客行禮,「見過安王。」

  「免禮免禮。諸位瞧什麼熱鬧呢,本王也來看看。」

  二王爺慕容玦左右環顧,湊到亭柱前看了看那巴掌印,「本王似乎錯過了一場好戲……」

  葉彎彎這會兒心情好,很是大方道,「要再拍一個給你瞧瞧不?」

  大眼睛忽閃忽閃,無比真誠,慕容玦沒來由相信,只要他點個頭,眼前這姑娘真的會再次一巴掌拍出去。同樣,他若點了頭,何府的臉面可就半點不剩。

  慕容玦自是拒絕,由著眾人簇擁離去。心中卻暗道,這回賀喜,想來不會太無趣。

  ******

  臨近宴會,賓客越來越多。喧鬧聲、爆竹聲,充斥著整座何府。

  周寶嬌剛受過驚嚇,一路行來,雖有苳雪攙扶,若周圍男子談笑聲大了些、或橋上錯身而過,心中仍不免懼怕。

  她會不時看一眼身後,看那個順著人潮,默默走在她們後面的顧墨。

  他護過她,出場不華麗,方式也不帥氣,甚至還要靠表姐收場。但,她最倉惶無助的瞬間,他出現了。這份『他還在』蘊含的心安,無人可替代。

  顧墨低著頭,只管沿那雙藕色繡鞋踩過的路面走。

  周寶嬌不知,他本不會救她。

  他顧墨不過一庶子,身無功名,活得連僕從都不如。求存萬般不易,怎會多事去管他人生死?

  幫她,為還恩情罷了。

  曾有人怒馬飛馳救他一命,蘇老太君壽宴再遇,匆匆一瞥,才知那人居然是引起帝都熱議的孫大小姐葉家彎彎。

  不願招惹是非,路經小亭下意識快步離開時,腦海忽的響起她那句「你是顧延之的弟弟啊」。

  那亭中小姑娘是周史官之女,何嘗不是葉彎彎的妹妹呢。

  大抵就是這樣陰差陽錯的緣分,他妄為了一回。

  至於,眼下為何沒有離開……

  顧墨合攏五指,微微觸碰著纏繞在掌心的粉色手帕。想起周寶嬌明明不會包紮卻小心翼翼的模樣。

  再走一會兒吧。

  她替他處理傷口,他陪她緩定心神。如此,兩不相欠。

  尋處安靜地兒讓表妹歇息可真不容易,葉彎彎在前頭帶路,接連經過兩道拱門,繞上迴廊,喧囂的人聲才淡了去。

  拐過彎,入眼皆是繁花,三兩桌案羅列其中。一人持杯,微合眼皮聽著小曲兒。

  「大小姐,那可是安王,咱們不能在這兒歇……」

  苳雪勸著,又不敢太大聲,只能眼睜睜瞧著葉彎彎大咧咧嚮慕容玦走去。

  「孫二小姐,苳雪姑娘,顧某還有他事,就此別過。」

  搭在苳雪臂彎的手一下子收緊,周寶嬌看向顧墨。挽留的話涌至喉頭,卻也知言語唐突。匆匆收回目光,抿了抿嘴。

  苳雪見狀,只當周寶嬌羞怯,開口道,「今日之事,幸得公子出手相助。婢子回山定稟明老太君,備厚禮以謝。」

  「顧某所為,不及孫大小姐一二,不提也罷。孫二小姐,苳雪姑娘,留步。」

  顧墨拱手,向另一條路行去。

  周寶嬌吶吶,忽的喚道,「顧公子――」

  顧墨回首,眼神疑惑,又似靜靜等著她的下文。

  周寶嬌福了一禮,鼓起勇氣道,「周家寶嬌,謝過公子搭救之恩。」

  顧公子,你救的女子,不僅僅是孫二小姐。

  她姓周,名寶嬌。

  顧墨似是懂了,微微垂眉,頷首,轉身,漸行漸遠。

  ******

  臨啟朝到這一代,嫡親的皇室血脈僅剩三位:少帝慕容祈,安王慕容玦,以及靜王慕容亥。而少帝最親近的兄長,正是慕容玦。

  可想而知,慕容玦在的地方,空氣都比普通的地兒金貴得多。

  不知葉彎彎說了什麼,慕容玦居然同意她們在此歇息。苳雪甚感詫異,又有些緊張。

  周寶嬌也好奇,直接問了,葉彎彎答得漫不經心,「就是打了個招呼,問他空桌有沒有人坐。你們吶,都淡定點,他是王爺,又不是閻王爺。」

  走著走著,葉彎彎後知後覺發現少了人,「怎麼沒看見顧墨……」

  顧墨寡言,沉斂,與馬背上的颯爽英姿很是不同。他的氣息,仿佛融進了這府邸的一草一木,太容易讓人忽略。

  若不是聽到他自報家門,葉彎彎方才也是認不出來的。

  「顧公子有事先走了,」目光掃過不遠處的繁花美景,苳雪頓步道,「大小姐,你們先過去。二小姐聲音不大對,可能傷到了嗓子。婢子去後廚問問有沒有潤喉的湯。」

  「還是苳雪細心,去吧去吧,我帶嬌嬌過去等你。」

  慕容玦仍半闔著眼聽曲,葉彎彎拉著周寶嬌在他斜對面的空桌處坐下。這會兒人少清淨,有些事也該問個明白。

  「嬌嬌,怎麼就你一個人?二姨母她們呢?」

  周史官脾氣怪,除了專注史記,誰的面子都不給。好在婚後多了個優點,懼內。媳婦兒說男孩不能嬌氣,訓兒子!媳婦兒說姑娘要嬌養,寵女兒!

  所以,身為相親相愛一家人的團寵,他們怎麼可能讓周寶嬌獨自赴宴?

  「…說是編纂有誤,哥哥不信,當街下了馬車隨他去丹青署,我就自己來何府了……」

  周寶嬌細細道來,她性子軟,說話都是沒什麼脾氣的。

  葉彎彎就不行了,她一把拍在案几上,「二姨母讓他陪你來赴宴,那書呆子敢半路扔下自家妹子!奶奶個腿兒,下回再見著,書還藏什麼房梁,藏鳥窩讓他滿山找去!」

  「…表姐,藏鳥窩會不會不大好找?哥哥愛書如命,人又呆,他會當真的……」

  葉彎彎想起爬個梯子腿都抖如篩糠的書呆子表哥,頓時泄了氣,耷拉著眉毛犯愁,「哎,要是表弟就好了。」

  好歹她還能仗著輩分,把那書呆子揍醒。放著這麼軟萌的親妹子不會寵,腦子裡裝啥呢。

  「遠遠就瞧見大小姐嘆氣,莫不是餓了?」苳雪笑著走過來,放下托盤舀了碗湯放到周寶嬌面前,「桃膠銀耳湯,二小姐嘗嘗。」

  葉彎彎才不管她的取笑呢,嗅了嗅飄散的熱氣,「好香!我的,好苳雪,我的有沒有?」

  「有有有,多著呢。大小姐別急。」

  苳雪笑吟吟抬眼,正巧瞥見兩婢女端著托盤,嚮慕容玦的方向走去。那些碗碟里的點心甜品,苳雪方才在後廚見過不少。

  熱乎乎的銀耳湯,就差一個勺子到碗的距離,苳雪卻像是被人定住似的,急得葉彎彎順著她的目光看去,「苳雪你看什麼呢?……嘖嘖,當王爺真好。吃的比一般人多多了。」

  葉彎彎看得眼饞,實名羨慕了。

  慕容玦若有所感,掀起眼皮,苳雪驚得回過神。葉彎彎被發現了倒坦然,大大方方咧嘴一笑。

  苳雪略顯慌亂,盛過湯遞給葉彎彎,「大小姐,安王乃天潢貴胄,依禮,不可直視。」

  規矩真多。

  葉彎彎低下頭,看到手中的銀耳湯,又很快歡喜起來,也不是很在意旁的事了。

  苳雪侍立旁側,腦海不受控制地反覆回放著何府廚娘說過的一段話。她沒忍住偷偷看向了斜對面,不成想,恰與慕容玦視線撞在一起。

  倉惶低頭,心慌不已。

  苳雪甚至沒法細思,慕容玦剛剛是在看什麼。

  預想中的責問、發難遲遲未見,她半是緊張半是擔憂,再次悄然看去。

  從左往右,第二個是青白瓷盤,慕容玦正拿起一塊糕點入口,接下來的就會是……

  顧不了那麼多了,苳雪急步而去,「婢子見過安王。」

  嗯?

  他不追究窺視之罪,小小婢女,居然膽大到送上門來了。

  慕容玦即將觸到湯匙的手收了回來,眼神玩味,「何事?」

  苳雪壓下雜亂的思緒,伏地拜倒,「聽聞何府有秘品甜湯,名為碧落。此湯取之晨露,輔以青果、薄荷、蜜糖等物熬製而成,甚為難得。婢子厚顏,替我家孫小姐問上一句,安王能否分食一碗?」

  薄荷……

  慕容玦眉頭一皺,繼而看向那跪伏的小身板。

  她行的是大禮,看不清面容。

  「本王向來不與人分食。這碧落湯,賞與貴府小姐了。」

  苳雪耳邊恍惚同時迴蕩著另一道稚嫩男聲,『本皇子向來不與人分食,這蟹肉羹,賞你了。』

  眼眶發酸,險些失態落淚,苳雪再拜,「謝安王賜。」

  許是勾起舊時回憶,苳雪端走碧落湯,見從左往右的第三處空出來,下意識將後面的甜品一個個向左挪過去。

  這是最不討巧,也最費事的做法。換了旁的婢女,大多會將左邊兩道甜品向右靠攏,或者將最末尾的甜品補在空缺處。

  苳雪垂著腦袋兩手挪動碗碟的樣子,似乎在哪兒見過,慕容玦看得發愣。連她離開,都沒怎麼反應過來。

  「苳雪你眼睛怎麼紅了?」

  周寶嬌細心,一下子發現了異常。

  苳雪就接觸過一個人,懷疑對象很好鎖定,只是說這話葉彎彎自己都不大信,「…安王凶你了?」

  「不關安王的事,是婢子、婢子行禮不小心讓沙土迷了眼。這是安王賜的碧落湯,可緩解疲乏、有定神之效,兩位孫小姐嘗嘗。」

  苳雪盛著湯,總覺得背後似乎有兩道視線。灼熱,亂人心神。

  ******

  日落時分,陰陽交錯。

  何府小廝忙著燃燈,迎接即將開始的晚宴。一盞盞喜慶的紅燈籠,靜靜蜿蜒。在火焰尚未抵達的某個角落,黑暗已經悄然而至。

  「…一個娘們都動不了,還說什麼帝都是你張家的地盤?大吉,你還沒本世子在漯州威風呢!」

  「你懂個屁!爺是給我兄長面子。何錄拿雞毛當令箭,真當爺是好打發的?」

  顧二那幫人最近太囂張了。瞧瞧漯河郡世子的慘樣,要說上回暗巷不是他們下的黑手,鬼都不信!丘家的兵痞子,也是欠收拾!哥幾個遭的罪,他會一一討回來。這姓葉的娘們,就是宣戰貼。

  一聽要搞事情,步兵侄子立馬拍著胸脯道,「大吉,你想咋的,兄弟挺你!」

  「這事你看著就成。世子,你手上的寶貝就別藏著掖著了,借來用用?」

  「你是說?……嘿嘿,有,我這兒多著呢。」漯河郡世子眼一亮,迅速從懷裡掏出小紙包,色咪咪道,「這個,半盞茶的工夫,再柔順的女子,都會熱情火辣。」

  「藥效太快,不好找機會下手,換一個。」

  「那…這個,半個時辰左右發作,再烈的馬也任人馳聘……」

  漯河郡世子笑意猥瑣,張吉拍拍他的肩,聽到痛呼撒了手,「就世子你現在這樣,上馬都難,好好養著吧。這份禮,是給咱們狀元爺賀喜的……」

  洛楓書院跟何府結親,這事壞不得。但成全,可以分很多種。

  像這樣,以天底下對女子最大的羞辱,最快促成這樁婚事,就是送給顧二他們的第一份驚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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