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舌之爭
2024-06-06 01:48:22
作者: 化相
十年窗下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
會試已過,九州學子莫不翹首以盼杏花榜。或三兩小聚談論卷題,或呼朋喚友放鬆一番,或私下奔走打聽。
帝都的酒館茶肆,頓時熱鬧了起來。倍受追捧的客來酒樓,更是人聲鼎沸,一座難求。
這不,人紅是非多,酒樓來了兩尊小佛,偏生還是不對頭的,兩邊槓上了――
「斐斐,踏雲別苑賽馬的事過多久了,你還記得不?」
丘斐瞥了兩眼對面氣焰囂張的幾人,低頭認真算了算,「大概…有一個月了。」
顧平半個身子倚著櫃檯,誇張道,「才一個月呀!張大吉你臉皮真有夠厚的,是擔心別人不記得『掏糞三人組』,這麼快就出來秀存在感了?」
「顧二你找死!」
輔國公府害三人顏面盡失,他們沒來得及找上門算帳,顧二倒還敢提此事,不是活膩歪了是什麼?!
張吉拳頭緊握,五指捏得咔吱響,他身後的漯河郡王世子以及步兵衙門總兵侄子,亦是想起月前的狼狽,幾欲拔刀相向。
眼見口舌之爭,轉瞬有動手的趨勢。掌柜急得冒火,又不敢輕易插手。
「張小公子且慢――」
一直與三人隨行的何錄,此時站了出來,朝張吉拱手道,「今日承蒙設宴,在下不勝榮幸。不過既是邀約在下,可否聽在下一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莫要壞了興致。」
張吉自是不樂意,何錄按住他的手臂,微微搖頭,上前低聲道,「張小公子,此地人多眼雜,不宜尋滋擾事。否則令兄那邊,恐不好交代。」
「哼,」張吉沉吟須臾,狠狠放下手,眼神頗有不甘,「顧二,看在何錄的面子上,爺今日暫不與你計較,還不快滾!」
張吉不動手,他的狐朋狗友再是不忿,也得按捺住。蛇打七寸,何錄悄無聲息勸阻了一場爭端,便是久歷商場的掌柜,都暗嘆他一聲好本事。
可顧平又不是那等任人揉捏的軟柿子,也不是受氣的包子,豈是張吉能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
「喲,我當跟在『掏糞三人組』後面的人是誰?原來是從玄街何府的大少爺。嘖嘖,真是越混越差。想當年,何老好歹也是剛正不阿不假辭色的言官,到了你父親那一代,雖是中庸沒什麼作為,但也不屑與紈絝、小人一流為伍。怎的,何府竟沒落到這個份上,何錄你跟張大吉混在一塊,也不怕丟了祖上風骨,哪一天氣得何老從棺材裡蹦出來找你?」
何錄身形僵硬片刻,再開口話語仍是溫和,卻字字如刀,「今後之事如何,尚無定論,勞顧二公子惦記。不過張小公子在菊軒設宴,定錢已付,顧二公子當眾胡攪蠻纏蓄意鬧事,難道這就是輔國公府的家風?...噢,在下忘了,顧老將軍去的早,顧二公子缺乏教導,行事偏激也是情有可原。在下失言了,還望見諒。」
何錄最後假模假樣地彎腰鞠了一禮,氣得顧平恨不得打爆他的頭,「你說什麼!再說一遍,看小爺不揍死你!!」
何錄很明顯在故意激怒顧平,丘斐當即拉住他,「何公子既要講道理,那就把話說清楚明白些,莫叫人誤會了去。明明是我二人先來的客來酒樓,定了這菊軒,你們進來扔了錠金子,怎麼地方就成你們的了?如此蠻橫,可曾講過半分禮節?諸位府上的教養,便是教人強取豪奪的?」
何錄瞧了丘斐一眼,略略吃驚,「素聞丘府七公子,文不成武不就,成日與牲畜廝混,沒想到竟也有副好口舌。不過客來酒樓所操商業,來往交易,自當以銀錢判定,丘七公子說的這些禮節,怕是用錯了地方。兵家有言,因地制宜,丘七公子不知嗎?」
「何錄,瞧你這話說的。」
總兵侄子接過話,惡意滿滿地笑道,「誰不知武將滿門的丘府出了個見血就暈的怪胎,哈哈,他哪裡知什麼兵書。」
掌柜這回算看出來了,何錄哪是勸架。不過推波助瀾,想激顧平先動手,如此一來,不管打起來吃虧與否,到頭都是輔國公府背鍋。
如果丘斐沒被戳中傷心事,尚有可能勸阻顧平。可現在的形勢,完全是顧平已經紅了眼眶,處在暴躁的邊緣……
雙方劍拔弩張。
「顧平小斐,你們這選的什麼地兒,大老遠就聞到一股臭味。」
正在此時,葉彎彎撥開圍了一圈又一圈瞧熱鬧的食客,一路抱怨地從張吉等人面前走過,手掌放到鼻尖扇了扇,「噫,我錯怪你倆了,不是地方臭,是人臭,好大的馬糞味,難怪說話臭氣熏天。」
「胡說!爺哪裡臭了!」
張吉瞧著她厭惡的表情,下意識反駁,卻又忍不住抬起袖子聞了聞,樣子滑稽至極。
張吉一行人在踏雲別苑時並未細看葉彎彎,加之眼下她衣飾華美,一瞧就是帝都哪家的深閨貴女,自然不會想到之前的淵源。
可葉彎彎還記著他們呢。
「噫,太臭了。」
她捏著鼻子,後退了兩步,擋住顧平想上前動手的衝動,「我說顧平,不就是一個房間嘛。換了換了。虧你能跟他們待在一起說話,我可受不了。掌柜――」
「葉姐姐,包間就剩菊軒一處了。」
丘斐湊過來,悄悄說明情況,神情尷尬。
不料話音剛落,掌柜那張胖臉已經笑眯眯地出現了,「姑娘來了。您的房間自是有的,三樓請――」
三樓可是超超級貴賓室,僅憑『不對外開放』五個字,就不知高了梅蘭竹菊軒多少檔次。
張吉一行人頓時跟吞了蒼蠅似的,圍觀百姓的竊竊私語,更像是拿他們當猴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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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包廂,掌柜剛退出門,裡面便吵起來了。
「你不幫忙也就算了,攔著我幹嘛!」
葉彎彎白了顧平一眼,「是誰說怕我丟了鄔老太君的臉來著?」
打架一時爽,打完被顧延之逮著,哭都來不及,她想當個安靜的美少女容易嘛。
再說小斐,連刀都提不動,拿什麼打架。真動起手來,只有顧平這一個能上的,還得藏著功夫,這哪還是鬥毆,純粹找虐。
葉彎彎沒好氣道,「你看看張大吉帶的家丁,再看看你自己,我要不攔著,你現在都被揍成豬頭了。」
「哼,長他人志氣!」
「阿安,我覺得葉姐姐做的對。如果動了手,咱們有理也會變沒理。再說他們也沒討到便宜,爭來爭去他們得了菊軒,我們上的卻是三樓,方才你是沒看到,張大吉他們面色有多難堪……」
到底是從小一起長大,丘斐更了解他的脾氣。一番話說下來,顧平的心情順暢了不少。
沒多久,小二敲門上酒菜。
丘斐嚇了一跳,「這麼多,客來酒樓的菜可不便宜。」
「為了宰她一頓,我可是特意挑了客來酒樓。葉彎彎,說好了你請客啊。」
顧平說得理直氣壯,不過眼神閃躲,有些彆扭。
認識也有段時日,葉彎彎知曉他是想為剛才發脾氣的事道歉又不好意思,坦坦蕩蕩朝著他舉杯爽朗一笑,「必須我請,而且必須吃好喝好。今天不喝趴下,誰都不准走!」
顧平舉杯相碰,歉意融在酒里,吆喝道,「斐斐,酒詞走起――」
三杯聚首,丘斐道,「這第一杯,敬我們有緣相識,來日可期!」
「第二杯敬葉姐姐,義薄雲天,賽馬場救命之恩。」
「這第三杯,祝葉丘兩家合作順利,終有一日,我臨啟戰馬遠超塞外,所向披靡!」
兩杯酒下肚,聞得如此壯志豪情,三人內心俱是激盪,杯身相碰,無比清脆,「所向披靡!!!」
外間傳來拍掌聲,一人走了進來,「說的好!只是這杯酒,怎少得了紀某的份?」
「這有你什麼事。」
紀溫閒施施然坐下,給自己斟了杯酒,看向顧平道,「怎麼沒我事,當初我好心搭救丘家馬場,你們兩小子寧肯去找那些不入流的小門戶都不答應,可惜了我的愛才之心。再說丘葉兩家合作,若沒有我的默許和護航,你們真當在帝都行事能水到渠成?本公子以德報怨,丘小公子說說,這杯酒我喝不喝得?」
丘斐主動敬酒道,「多謝紀公子成全。請――」
「謝了——」
葉彎彎也湊了上去,不管是生意,還是紀溫閒多次的勸導,這杯酒,都是要還的。
顧平左右看看,跟著碰了碰杯子。
「居然是不辭酒,未免太不應景了。」
酒一入口,紀溫閒便放下杯子搖了搖頭,丘斐道,「這不辭酒是客來酒樓的招牌,遠近馳名。紀公子為何說它不應景?」
紀溫閒摸出摺扇,笑道,「不辭酒有一典故,我說與你們下酒。應不應景,聽過自有分曉。」
很多年前,不辭酒還沒有名字,只是一家茶肆的掌柜釀來閒時自飲。
直到某一天,兩文人在此踐行,從早晨到午後,茶續了一盞又一盞,話說了一筐又一筐,茅廁去了一趟又一趟,足足嘮嘮叨叨大半日,好像一別再也見不著似的。如此這般,掌柜實在看不下去了,就推說沒有茶,也沒有水了,要喝只有酒。
兩人居然也同意了,其中一人是一杯倒,另一人將酒裝在葫蘆里,帶著上了路,臨行前曾道『送君千里終須別,奈何情深總難辭』,後來掌柜便取了酒名『不辭』。
「送君千里終須別,奈何情深總難辭……說的好,當浮一大白!」
丘斐想起每次父兄離京,城門相送,恨不得跟著一起去邊城的心情,情難自製。拿碗換了酒杯,斟滿就飲。
顧平皺眉,「不辭是餞行酒,哪裡好了,晦氣。」
葉彎彎將酒都倒在碗裡,分給顧平和紀溫閒,舉起碗挨個碰過,豪氣道,「酒好喝就行,管那麼多幹嘛。來,干――」
到底是年少啊,喝酒都是實打實碗見底。紀溫閒在商場縱橫,哪會當真跟他們拼酒,一個時辰下來真正喝到嘴裡的半碗都不到,十分悠哉地看三人醉熏熏的酒態。
顧平面色紅紅,歪著身子跟丘斐碰碗,「其實上樓梯那會兒我看到了,張大吉他們……一個個臉黑的跟鍋底一樣。哈哈哈。」
「那你還不開心,沖葉姐姐發火……」
「我不開心…我不開心是因為……他們拿我爹說事,說我沒出息、野蠻、頑劣,說什麼都可以,就是不准……不准說我爹。我爹是大英雄,我…我以後也要做他那樣的人。我爹一生保家衛國,為臨啟而戰,死也是為臨啟戰死!他們有什麼資格提我爹!」
顧平說到後來,嗚嗚哭了起來。
葉彎彎拍拍他的肩,打了個酒嗝,「男子漢不能哭,受了欺負用拳頭還回去。改天我們一起討回來。你覺得敲悶棍怎麼樣……這主意是誰說的來著,還不錯吧。」
「真的?」
丘斐也跟著道,「我給你準備麻袋,還有棍子,保證結實!」
「好兄弟,喝――」
顧平又鬧著喝了兩碗,結果成了今晚第一個倒在酒桌上的人。
「葉姐姐,合作條款的事……」
「合作能成,主要還是你有這個實力。明日醒了酒,你要再提這些話,我可真生氣了。」
葉彎彎打斷他的話,舉起酒碗碰了碰,率先喝了個見底。丘斐愣了愣,隨後釋然,「不提了,不提,我自罰三碗。」
「沒看出來,你還挺能喝的。」
說三碗,丘斐一滴沒少喝。葉彎彎有點訝異,丘斐卻是嘆氣,「我也只有喝酒這一點,像是丘家的孩子了。」
丘斐自斟自飲著,繼續道,「父兄在外廝殺,我只能留守帝都,父兄負傷歸來,我不能靠近左右。身患怪疾,父兄甚至要背負是因為他們殺戮太重這樣的流言蜚語。我什麼都做不了,什麼也阻止不了。軍中常說,酒能去憂,能止痛,我便去偷父兄的酒喝,卻發現自己喝不醉……千杯不醉…呵呵呵…」
「殺戮太重?我呸!算命說的話都比這靠譜。」
葉彎彎倒了滿碗,碰撞時撒了不少,「我打小在藥鋪見過不少怪疾,老大夫可沒說哪種病是亂神怪力造成的。那些口上不積德的人,話能比大夫說的管用?這些屁話,憋著也難受,小斐,聽我的,你全當屁放了。」
「全當屁放了……」丘斐愕然,軍中將士說粗話他沒少聽,自己卻從未說過,沒想到說出來如此痛快,他舉碗,「全當屁放了!干——」
葉彎彎大笑,「不醉不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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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柜來的時候,葉彎彎已經醉得分不清東南西北。
紀溫閒將剩餘的酒拿得遠遠的,她夠不著,整個人又坐不住,他只好拿了個空瓶塞到她手裡哄著,一邊對掌柜道,「大堂的事,我聽小二說了,處理得不錯。菊軒那邊辛苦你了。」
「屬下分內之事,讓公子久候了。」
「你安排人,先送丘小公子回去。」
「多謝紀公子。葉姐姐和阿安,就有勞紀公子了。」
丘斐的酒量還真是不錯,還能抱拳行禮,吐字也是清晰,就是走路,有些漂浮不定。
掌柜安排轎夫將他送回去,又在門口備了馬車。小廝扶著顧平,紀溫閒攬著葉彎彎,剛準備下樓,葉彎彎卻扒著門不肯走,「說好請客,我還沒結帳呢。掌柜的,掌柜的——」
紀溫閒哭笑不得,他可沒指望醉酒的人能做出什么正常事。親兄弟還明算帳呢,回頭讓人記在長青藥居,哦不,輔國公府的帳面就可以了。
不過,紀溫閒還是示意掌柜配合,畢竟醉酒的小月牙力氣太大,都快把門給掰壞了。
掌柜哄勸道,「姑娘您喝多了,小的和公子送您回家。」
葉彎彎記得這聲音,摸到胸口,掏出木牌在他眼前晃來晃去,「結帳,看清楚了沒,結帳了啊。」
掌柜笑眯眯地點了點頭。
別說木牌只此一枚,葉彎彎還來過幾次,即使不拿出來掌柜也能認得她這張臉。就沖自家公子在這兒,還提什麼銀錢。
「這是…木牌?怎會在你這裡!」
葉彎彎這會兒倒是暈暈乎乎上了,紀溫閒咬牙看向掌柜,「你早就知道?」
掌柜反倒糊塗了,「公子您……不知道啊?」
這木牌是公子親手所制,聽聞早些年送了人。凡紀家產業,木牌皆可通用,不然他也不會膽大到私自將人帶往三樓。況且公子跟這姑娘又如此熟稔,公子如此吃驚,到底是哪裡不對……
紀溫閒豈止吃驚,用震驚形容都不過分。
他問的很是艱難,「他們那一桌,吃了多少?」
掌柜算得很快,「一百六十五兩七錢。」
紀溫閒頭一回恨找了心算這麼好的下屬,連個緩衝時間都沒有。
他以為自己只是湊了回熱鬧,結果卻是眼睜睜看著這幾個小崽子割他的肉,喝他的血!
偏偏葉彎彎還趴在胸口,醉酒也不忘嚷嚷,「掌柜的結帳,結帳……」
他哭,都沒地兒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