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忌,不可觸碰
2024-06-06 01:48:11
作者: 化相
顧平起了個大早,本是想趁點卯的空當偷溜回府,熟料顧清宴壓根就沒去上朝。現在辦完了大哥交代的事,他也不多作逗留,哈欠連天向外走去。
管事進屋見顧平在此,退避到旁側行禮讓路,繼而向葉彎彎回稟,「姑娘,匠人都在院裡候著了,您看今日動土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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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平疑惑地頓住腳步,就聽葉彎彎喜滋滋道,「動動動,早點挖池引水,說不準還來得及種荷花呢……」
「挖池引水?!葉彎彎你當輔國公府是什麼地方,敢在這裡修造水池!」
顧平瞌睡蟲都驚跑了,三兩步走到管事跟前,揪起他的衣領怒目而視,「她不知規矩,你也跟著瞎胡鬧,誰給你的狗膽!」
顧平氣勢洶洶,管事哪還敢站著回話,撲通跪地道,「二公子莫動怒,莫動怒,這事……」
葉彎彎見顧平態度蠻橫,當即嗆聲道,「挖水池怎麼了,我還要養魚種荷花呢,你回你的怡神院補覺,我在我的志武院動土,礙你什麼事了!」
「葉彎彎你是不是傻?本公子這是在救你,」顧平瞪了她一眼,惡狠狠看向管事,「省得你受了惡奴攛掇,犯下大錯還不自知!」
「聽不懂你在說什麼。你才傻,你全家都傻!哦不對,你全家只有你傻!」
他該感謝她吵架還不忘放過他全家智商嗎?
顧平氣極反笑,「葉彎彎,你住的時日也不短,可見過府中有一方池水?」
府里她早就逛過大半地方,葉彎彎細細一想,柳葉眉皺了起來,的確…未曾見過府中有活水。
「你這話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
顧平冷哼一聲,抱臂而立,「聽府里老人說,輔國公府也曾是景致極佳的府邸。直到十七年前,我哥下令夷平所有池塘,並嚴禁修造,這府里便冷清了,也失了靈氣。葉彎彎,你是在觸碰不該觸碰的禁忌!」
顧延之的命令?
夷平所有池塘,嚴禁修造……
不該觸碰的禁忌……
葉彎彎愣了,呆呆看向管事,「可他昨日來過,說是顧延之讓他負責給我挖池子的呀……」
主子說話,管事自是不敢插嘴,此時方藉機解釋道,「二公子容稟,小的的確是奉國公之令前來建池,萬不敢犯上欺主,還請二公子明察。」
國公之令?
大哥親自說的?
顧平圍著葉彎彎轉了兩圈,神情越發怪異,「老實交代,你到底對我哥做了什麼,他居然鬆口允你建池?」
「天天去看他算不算?」
每天早上為了打扮得漂漂亮亮,她陪著丫鬟試衣裳挑首飾選脂粉,簡直比練武還累。要是不到顧延之眼前晃,怎麼能展現她辛苦的勞動成果。
於是昨兒個儘管天有點熱,葉彎彎還是依舊去了,走到思遠院出了一身汗。當時她感慨『要是在明山就好了,有池水納涼』。後來走的時候,顧延之就問她想不想在志武院開池。
從頭到尾,並沒有提什麼禁忌……
「就這樣?」
「不然呢。該我問你了,禁忌是怎麼回事?顧延之為什麼要夷平所有水池?」
顧平坐回桌邊,不顧茶水涼透,一飲下肚,半晌才開了口,「你真想知道?」
「當然。」
「這可是個大秘密……」
「我保證,絕對不說出去。」
葉彎彎環顧屋內,「池子暫時不挖了,你們都下去,院子的人也帶走。」
「喏。」
丫鬟和管事齊齊告退,轉眼屋內只剩二人。
「想知道緣故也不難,不過你還得答應我一件事。」
葉彎彎沒有多做猶豫,爽快道,「只要我做的到,應你便是。」
「相信我,這事只有你能做到。」
顧平拍上她的肩,笑得燦爛,可見其心情愉悅,「春意將盡,讓我哥也允怡神院建池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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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止建池的府令下達後,怡神院曾兩次修造水池,都以失敗告終,並給顧平留下了極其悲傷的回憶。
第一次是他六歲那年,趁著顧清宴在貢院參加會試,偷偷建了一座水池。想著挖都挖好了,又有娘親撐腰,兄長即使生氣,左右不過是再罰跪祠堂唄。
誰知就在顧清宴連中三元領取恩旨的當日,下令夷平了怡神院的水池,顧平被小廝禁錮在懷裡不得動顫,眼睜睜看著喜愛的小金魚被掩埋,嚎啕大哭。
第二次是他十二歲的時候,那時候顧清宴已官拜大理寺卿,政務繁忙,並沒空來管他,顧平又正是叛逆的年紀。他趁顧清宴離京再次修造水池,並暗暗發誓不管兄長這次如何阻攔,決不妥協。
可一山比一山高,顧清宴回京第二日就將他身邊的小廝送來,滿身鞭痕,已是一具涼透的屍體,顧平嚇得當晚發了高熱。待他清醒,院裡池塘再次被夷為平地,聽聞他昏睡時娘親氣沖衝去過思遠院,回來卻說著莫名其妙的話,『安安,他虧欠你太多了。別怕,娘親會護著你的』。顧平從娘親的話里只明白了一件事,兄長是不可違逆的。
「現在你明白了吧,讓我去跟我哥說,跟找死有什麼區別。」
「不可能!修水池而已,顧延之不可能這麼做,他怎麼可能會這麼做?」
「其實我哥他…他懼水。」
「懼水!」
葉彎彎難掩吃驚,無所不能的顧延之,居然懼水?
可……
怎麼可能呢?
懼水症她曾聽老大夫提起過,除了先天懼水的罕見情況,患者懼水多是後天所致,是一種心病。
像顧延之『夷池禁造,埋金魚,施鞭笞』這般病態的更是少見。
她躊躇,問得小心翼翼,「十七年前…發生過什麼?」
顧平聳肩,「我不知道。」
「顧延之是你哥,你家的事,你怎麼能不知道?」
「十七年前我還在排隊投胎,能知道什麼。曉得是因為我哥懼水,還是兒時撞見老長工醉酒,聽他提過一嘴。」
葉彎彎逐漸暗淡的雙眸,聽到顧平後面的話,再次漫出絲絲光亮,「那,那些老長工可還在府里?」
「你想什麼呢,僕役到一定年齡,是會放出府的。這麼多年了,府中下人都不知換過幾回。該說的不該說的我可都告訴你了,葉彎彎,別忘了替我討一座水池來。」
「......,我做不到。」
「你敢出爾反爾?」
「如果我不能知道過去發生的事,不能確定發生過的事現在還會不會影響顧延之。那我也不要水池納涼了。顧平,你換一件事吧。」
「我以前怎麼就沒發現,葉彎彎你是個死腦筋?事情都過多久了,十七年!又不是在思遠院建池,能有什麼影響?我哥那麼厲害,要真有什麼問題,肯定早解決了。他允許你在志武院建池,不就說明一切早都過去了。你還想怎樣……」
「我想知道當年的事,我想自己做出判斷。」
葉彎彎抬眸,眼神堅定,擲地有聲。那一瞬間,顧平仿佛看到了當初她在賽馬場拒絕留下的場景。
――葉彎彎,你傻呀,現在回去就是找死!我大哥聰明絕頂,身邊還有銀光灰羽,能出什麼事,說不定早走了。
――不行,我得回去看一眼。
她的眸光如利劍出鞘,一往直前,無所畏懼,閃著耀眼的光芒。
現在亦如是。
他好像……沒辦法勸阻。
顧平低下頭沉默了片刻,忽而拽起她的手臂,「走,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去哪兒?」
「你想知道的事,有個人或許能夠幫你。」
******
丘府沒有世家大族一貫遵循的條條框框,武人進出嗓門大,不拘小節,下人笑容樸實,接待周到。上下和樂一片,很是熱鬧。
坐在練武場的梅花樁上,葉彎彎歪頭看向身旁的顧平,「你帶我來見的人,是小斐的三哥?」
「嗯。丘伯伯與我父親是生死之交,兩家關係不錯。丘家兄弟中,丘三哥和我大哥年歲相仿,自幼走得也最近,當年的事或許他知情。丘三哥每天都會去北郊軍營操兵一個時辰,看日頭也快回來了,耐心等等。」
葉彎彎點點頭,隱約覺得似乎哪裡不大對勁。
這時一虎背熊腰的中年漢子路過,招呼道,「嘿,顧二你又在偷懶,揚小子沒回來,我們這些閒人可替他盯著哩。」
「劉叔,我向丘三哥告了假的,今日找他是有別的事。」
「這樣啊,那你自便。」
劉叔瞅了葉彎彎一眼,背著手走了。
「你跟丘將軍很熟?」
如果顧平對丘府熟門熟路,是因為與小斐相熟的緣故,那他知曉丘將軍行程、向丘將軍告假,還有跟劉叔的對話,都給葉彎彎一種他們關係不一般的感覺。
葉彎彎問題問得很模糊,顧平完全可以敷衍過去,將秘密一直隱藏。
但從帶她出顧府,尋丘三那刻起,他的內心已經不平靜了。
一場註定的傾訴,就在此時。
「當初如果不是為了拜丘三哥為師,我哪會搭理丘斐?葉彎彎,你不知道吧,我一開始接近斐斐,根本就不是什麼志趣相投……」
顧平不足月降生,體質虛弱,養了大半年,才健康白胖起來。顧老夫人對他萬般寵溺,只一條,不准習武。顧老將軍戰死沙場時顧平才兩歲,對父親沒什麼印象。
但他知道,娘親不讓習武是不想他走上父親的老路。
顧氏族譜上,顧平名為顧平安。可他不願做顧平安。對外一直稱自己是『顧平,衛疆護土之平』,多年不改,私下更是偷偷尋護院習武。直到九歲那年,顧老夫人撞破大怒,欲驅逐護院,顧平自然不肯。顧清宴回府見局面僵持,二話不說命人將護院拖了下去,顧平再也沒見過此人,而自己被罰跪祠堂,習武中斷。
母親和兄長的雙重阻攔,並沒有打消他習武的念頭,反而愈加堅定。那時顧平得知少年將軍丘揚返京留任,便藉機纏著顧清宴一起去了丘府,偷偷拜師。
――你想跟我習武,又要瞞著阿宴。你難道不知,我與阿宴情同手足?
――還請少將軍成全。
――跟你哥一樣固執,真讓人為難。行了,別磕了。顧平安,你為何偏放著好好的富貴閒人不當,要來自討苦吃?
――顧家先祖有訓,以武傳家,以忠報國。男兒有志,我願秉持家訓,承襲先祖遺志,做『衛疆護土之平』。
――口氣倒不小,我給你一次機會。什麼時候能跟我七弟成為朋友,我就答應你所求。
那時候的丘斐長得乖巧,卻是沒有朋友的。除了他不愛說話,最大原因是喜歡整日跟動物玩在一塊兒。今日是貓,明天是軍犬,後天可能就是狼狗了。誰敢跟他做朋友?
丘斐雖有六個哥哥,卻也是聚少離多,更何況身為武將,受傷是家常便飯,幼弟偏偏見血就暈,幾個哥哥沒沐浴更衣焚香都不敢往他身邊湊。丘揚憂心啊,七弟萬一成了自閉兒可怎麼辦……
正巧顧平前來拜師,丘揚把這個事交給他,一來是想七弟多個伴,健康成長,二來,也算是給顧平的考驗。
顧平足足花了半年,才終於拜得丘揚為師。而丘揚也信守承諾,幫他隱瞞習武的秘密,二人不提師徒情分。
「你是不知道,就因為丘三哥跟他說過一次我叫顧平安,斐斐便堅持喚我阿安。我最討厭這個名字了,要不是為了拜師,早就想讓他閉嘴。
後來,後來竟也習慣了,他會在狼狗撲過來時止住它,說『阿安,別怕』,他會牽著小馬駒來找我,說『阿安,我們一起養它吧』……
葉彎彎,你說斐斐如果知道我騙過他……」
「結果是好的呀,你們現在是朋友,以後也會是朋友,不是嗎?」
「你說得對。也不對。葉彎彎,你、我、斐斐,是一輩子的朋友。」
二人相視一眼,皆是笑了笑。
葉彎彎伸著脖子,看向習武場的入口,「丘將軍怎麼還沒回來,要不,我們先去看看小斐?」
「這會兒想起他了?斐斐不在家,他跟羅管事忙著呢。你說你,藏得真夠深的。下了山也不打聲招呼,斐斐這會兒還不知道你跟洛楓書院的關係。天天追著羅管事,問你的消息哩。」
當初羅行虎上門談合作,丘斐和顧平才知,葉彎彎是長青藥居的少東家,閔州藥行商會龍頭之女,妥妥的隱形富二代。原想等她探望長輩回來,表達一番感激之情。誰知顧平又被顧清宴告知,她就是近來外間傳得沸沸揚揚的洛楓書院孫大小姐。
一個野蠻粗俗、不通文墨,穿著隨意的小丫頭,居然有這麼優越的家庭背景,真真是讓人跌破眼鏡。
葉彎彎心虛地露齒一笑,「我也是知道不久。」
下山後她眼裡心裡裝的都是顧延之,哪還有空想別的。
葉彎彎伸手就想撓後頸,摸到柔順的長髮,才想起撓不得,髮髻亂了她不會弄。只好放下手,顧左右而言他,「一些時日不見,小斐倒活潑了。」
「他這就是倔脾氣。當時斐斐說條款有利於丘家馬場,你家不賺錢,怎的都不肯簽。是我哄著他先把流程走了,等你回來再談修改條款的事,要不然現在八字哪有一撇。他擔心你家虧了,天天想著改條款,羅管事都拿他沒辦法。」
生意場上的事,除了添亂,她可什麼都不懂。
不過想起小時候她被羅叔追著打的場景,再想想一臉愁苦的羅叔被小斐追著問的畫面,嗯,通體舒暢,小斐幹得漂亮……
葉彎彎大手一揮,「錢不錢的哪有朋友重要,等小斐忙過這一陣,咱們聚聚,吃頓好的。」
「夠意思!」
顧平一把拍上她的肩,頓了頓,接著道,「我跟丘三哥學武的事,你一定要保密,不能告訴任何人,尤其是我哥,知不知道?」
他壓在肩膀的手很重,稚氣未脫的面上嚴肅又緊張,明明是向她要著保證,眼裡卻沒有一絲懷疑。
「好,今天聽到的每一個字,我都不會說出去,誰都不說。」
執著武學,不願做顧平安的顧平……
不愛說話,動物為伴的丘斐……
拋棄師徒名分,信守諾言的丘揚……
這一切,本就不該由她來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