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面桃花

  葉彎彎抱著大捧桃花枝，跟著紀溫閒七拐八拐，到了一處院落。

  還未問出聲，就見紀溫閒朝一行人迎上去，「姨母――」

  淳太妃招招手，紀溫閒仍如往常般眉眼帶笑上前接替丫鬟攙扶著。淳太妃瞥了眼他的手臂，沒說話，轉而看向葉彎彎，「這位姑娘是……」

  「外甥路上撿到的小可憐，她來找延之。對了，她抱著的花是外甥送給姨母您的。」

  原來紀溫閒說的美人，是他的姨母，好像……壽宴上聽外祖母提起過。

  淳太妃的丫鬟上前，葉彎彎遞出懷裡的桃花枝，乖乖行了晚輩禮，「夫人好，我叫葉彎彎……」

  淳太妃止住女官欲出口的呵斥，「葉姑娘這麼遠送來桃花枝，辛苦了。初次見面，老身沒什麼好送的，這個就贈你了。」

  葉彎彎接過白玉瓷盒，盒蓋以粉色花瓣鑲邊，盒身繪了數枝桃花，「這是？」

  

  「桃花碾磨而成的口脂，放了少許香蜜，老身閒時所做。你可以叫它『人面桃花』，正適合你們花一樣的年華。」

  「這個給我是不是太浪費了，我不怎麼用這些……」

  「小姑娘正是好年紀，一切都要好好珍惜，容顏亦然。」

  淳太妃笑了笑，緩緩向外走去，「姑娘等清宴那孩子，就在這院裡坐會兒，他也該出來了。」

  前呼後擁出了院子，淳太妃鬆開紀溫閒的攙扶，換了丫鬟過來，「受了傷還要逞強，玉兒，你喜歡那姑娘？」

  「還真是……什麼都瞞不過姨母。」

  順著淳太妃的視線，紀溫閒瞧向自個兒的右臂。因日子特殊，出門前他挑了一身深色衣衫，不想恰到好處遮掩了傷口滲出的血跡。那是滾下山坡時尖利大石所劃，他原本可以避開的，如果懷裡沒有人，亦或是懷中人不是她……

  紀溫閒想到此處，眼中浮現糾結之色，轉瞬即逝。

  他忽的一笑，眉梢隨之翹起，面相風流又肆意，嘴裡亦是漫不經心，「外甥的脾性您又不是不知道，最最見不得美人落淚了。」

  「玉兒你這孩子…」淳太妃嘆息一聲，似是想到了些什麼，也不再多問，「傷得重不重？隨姨母回宮讓太醫看看……」

  太醫？

  只是提及相關的字眼，只是這般輕描淡寫，紀溫閒便已心生牴觸，眸中飛快划過一抹厭惡。

  他嬉皮笑臉向淳太妃撒著嬌，「不必費事，一點小傷數日就好全了。姨母，咱們不是說好不喚小名……」

  「老了老了，記性不好。總覺得你還跟澈兒一樣，是個小娃娃。」

  「阿澈最喜歡桃花了，姨母回去可以試試那什麼嫁接之法，不夠外甥再來山中寺取。」

  「你有心了。」

  ******

  顧清宴沒成想葉彎彎會在院子等著，出來時眼睛還有些紅腫。

  「你怎麼來這裡了？」

  他哭過？

  平日裡說慣了直來直去的話，不知為何，葉彎彎此時卻是不敢直看他，更不敢問一句『顧延之，你怎麼哭了』，怕提起他的傷心事，惹他難過。

  她指著院外訥訥道，「紀溫閒弄壞紙鳶，帶我過來找你的。」

  顧清宴點點頭，而後兩人皆是無言，沉默延續了一路。

  坐在返城的馬車上，葉彎彎回想起今天所遇見的人，齊菀兒、紀溫閒、還有那位老夫人。他們來山中寺都不像是賞花，顧延之也不像，只有她自己，傻傻地放紙鳶，什麼都不知道。

  她真笨，顧延之傷心的時候，她怎麼還能想著玩？怎麼可以笑得那麼開心？

  葉彎彎咬著唇，幾乎都快哭出來了。她也不知道，今天的眼淚為什麼會這麼多，為什麼這麼不聽話。

  待顧清宴平復心緒，餘光便發覺她不對勁，「你手裡拿著什麼？」

  葉彎彎老實答話，「口脂，跟紀溫閒在一起的那位夫人送的。」

  她的聲音帶著哭腔，果然是猜到了些什麼。

  顧清宴悄然嘆息，也沒有隱瞞的必要了，「彎彎，不要愧疚自責。溫閒、我、還有那位夫人，的確是來山中寺緬懷一位故人。沒有事先挑明，只是想讓你開開心心的，這樣他若能看見，心裡必定是高興的。」

  葉彎彎眼眶裡的淚水打著轉兒，「真的嗎？」

  「活著的人開開心心，是亡者最想見到的。那位贈你口脂的夫人，就是他的母親，他們都是很好很好的人。」

  葉彎彎撫著白玉胭脂盒，方一抬頭，淚珠就滾落了下來，她咧著嘴道，「它自己掉下來的，我沒控制住，我有開開心心的。」

  「我知道。彎彎最乖了。」

  顧清宴看向她手中的白玉胭脂盒，倒想起件事，「我曾答應調手巧之人給你，一時疏忽給耽擱了。若你有興趣，回府後我讓人去安排？」

  ――姑娘，在心儀之人面前，我們總是期望自己是最好的樣子

  ――清宴哥哥，唯獨放棄你，是菀兒一輩子也做不到、亦不願去做到的事……

  ――小月牙，有些事，誰的話都不要聽，要問問自己的心

  ――小姑娘正是好年紀，一切都要好好珍惜，容顏亦然

  太多思緒在她的腦海來回纏繞，攪成一團亂麻，葉彎彎攥著白玉胭脂盒，認認真真點頭道，「好。」

  ******

  輔國公府的辦事效率極高，志武院很快新添了兩個手巧丫鬟，專門負責葉彎彎的梳妝打扮。

  葉彎彎收起彎月斧，換上綾羅裙，每日乖乖坐在銅鏡台，任由丫鬟為她輕掃峨眉，挽發並簪，竟也有幾分靜若處子的溫婉。

  不過這種閨閣女兒家的假象，沒幾天就被院外傳來的聲響打破。

  「葉彎彎你這野丫頭，還知道回來――」

  「咦，不是說回府了？怎這般安靜，人呢？」

  聲音由遠及近，葉彎彎回頭，正巧與剛進門的人目光相觸。

  顧平瞬時漲紅了臉，「對、對不住，走錯門了。」

  他慌忙退出去，險些被門檻絆倒，葉彎彎都看懵了。

  兩丫鬟忍不住捂嘴偷笑，悄聲道，「姑娘，二公子這是沒認出人呢。」

  葉彎彎瞧了瞧銅鏡，鏡中的人兒，畫著細細長長的柳葉眉，面頰勻了淡粉胭脂水嫩嫩的，『人面桃花』點在豐潤小巧的唇更添少女俏麗之感，著實與之前不大像了。她花了好幾天才逐漸適應每日打理儀容，適應小臉一點點精緻起來的冗長妝扮過程，也難怪顧平剛剛沒認出來。

  葉彎彎墨發如瀑，丫鬟稍加打理後，輕巧地挽了個髻，綴以珠花，完成這最後一步，妝容便已妥當。

  丫鬟退至兩側，葉彎彎將將起身，門外探出一顆腦袋，顧平遲疑道，「……葉彎彎？」

  「今兒一大早老夫人還派人過來問你的行蹤，你要再不回來，我都得出府尋你去。」

  葉彎彎伸了個懶腰，大步流星走到桌邊坐下，「喏，老夫人送來的點心，要不要一起吃？」

  什麼含羞帶怯，出水芙蓉，他的腦子方才定是被驢踢了。瞧瞧這野丫頭，說話舉止哪有半分女兒家嬌滴滴的美態。

  葉彎彎識相，不拿他方才的糗事打趣，顧平自是不會蠢到再去提及。

  他挺直腰杆進屋，在葉彎彎對面落座，「我娘越來越偏心了，好吃的盡送到你志武院……」

  「顧平你這話說的可真沒良心。你在外面逍遙自在，老夫人要替你瞞著出府的消息，擔心你出事又不敢找顧延之，沒辦法才問到我這裡，你還好意思吃這等醋。」

  「我能出什麼事，我娘她就是瞎操心。」

  聽聽，說的都是什麼話。

  葉彎彎氣得一把將盒子推到他面前，「吃吃吃，小心撐死你。」

  「唉，你去哪兒？別走啊葉彎彎，我還有事跟你說……」

  「去找顧延之，沒空搭理你。」

  「哎喲真不巧，大哥出府了，他讓我來找你的。」

  顧平倒上一杯茶，繼續慢悠悠吃著糕點，這會兒倒不急了。

  葉彎彎往回走，經過時猝不及防踢了顧平一腳泄憤，這才坐回圓凳，「有屁快放。」

  「粗俗、野蠻，哪有你這樣的大家閨秀――」

  顧平臉皺成苦瓜，揉著小腿肚，知道葉彎彎耐性不好，也不敢再賣關子。

  ******

  蘇老太君壽宴之上，葉彎彎公開亮相，在帝都掀起不小的波動，自然引起各方勢力關注。

  她提早抵達帝都之事，遲早會被查出來，住過輔國公府的事，也必定瞞不住。這些事，顧清宴在洛楓書院見到葉彎彎那刻起，早有所料。

  入獄的假藥風波，知情官員京兆尹朱大人因客棧殺人案，已自請外放。而客棧的學子殺人案，接連死了三名學子，幕後黑手自是會將案件捂得死死的。因此這兩樁與官府有牽扯的案子，倒不用費心。

  除此之外，葉彎彎在帝都的公開露面，就是鬧市驚馬，與顧平對峙公堂的事了。而後入住輔國公府，賽場群馬之亂救人勇舉，樁樁件件都與輔國公府有所牽扯。

  「我哥的意思，就是咱倆不打不相識，我呢，邀請你到府中做客，後面的事就順利成章了。」

  「明明是顧延之請我住的，怎麼都說成是你好心……」

  「葉彎彎你這什麼眼神，當本公子樂意呀。要不是被我哥抓了個正著，哼，我才懶得管你。」

  說起來都是淚，葉彎彎去了明山，他總不能一棵樹上吊死，困在府中吧。顧平便想了個主意，從角門偷溜。沒想到，今早回府時被逮個正著，直接拎到了思遠院。

  「你都不知道思遠院有多可怕……」

  「可怕嗎？」

  顧平肯定地點點頭，搓著手臂還有些後怕，「尤其是我哥，非常非常可怕……」

  葉彎彎這下好奇了，「顧延之他做什麼了？」

  「什麼都沒做。」

  這才是最可怕的。

  顧平哪還管葉彎彎輕視的眼神，他記得當時心跳都不敢發出聲響，腦海里只迴蕩著『完了，完了，完了……』

  誰知大哥最後居然放過了他，還答應解除禁足令，只要他配合好這一件事。顧平能逃過一劫，自然應下了，馬不停蹄來找葉彎彎統一口徑。

  「你的禁足令，有一個月了吧。」

  「還差三天。太險了。」

  顧老將軍英年早逝，相比兄長，大七歲的顧清宴更像父親般，自小就對顧平嚴苛。說禁足一個月，差一天都不行。若照以往的變態處罰，偷溜被捉怎麼也得是再禁足三個月。所以顧平敬他，也畏他。

  這些葉彎彎自是不知曉，認定顧平的演技太浮誇了。顧延之哪有那麼可怕。

  賽馬場那次，他明知顧平參加了馬賽，卻裝作不知情。還有上回丘斐帶顧平出府談合作，最終顧延之也同意了放人。

  綜合以上，葉彎彎覺得顧延之嘴上不說，心裡還是很在意這個弟弟的。

  像是發現什麼了不得的事，她翹著二郎腿，歡快地抖了起來。

  「葉彎彎，好歹洛楓書院也是天下第一書院，你能不能有點大家閨秀的樣子。」

  顧平見她坐沒坐相，完全就是不入流的二混子，皺眉道，「大哥還讓我帶話，如果有人問起，你就說下山後入住輔國公府，是來學習禮儀的。真不知道我哥怎麼想的，就你這樣，還禮儀，沒的丟了我祖母的臉……」

  鄔老太君知禮儀的美名，由來已久，當年聖祖爺就曾對肱骨大臣顧公道『愛卿得此佳婦，實乃幸事也』，如此誇讚可見一斑。鄔老太君與蘇老太君年輕時也有交情，所以留葉彎彎這小輩在府中暫住，教授禮儀，除了讓人心生艷羨，倒也挑不出錯來。

  葉彎彎不免納悶，「可我下山，明明是找顧延之的呀……」

  她哪裡懂顧清宴的苦心。

  今時不同往日，身為洛楓書院院首的外孫女，葉彎彎自是要注重名聲。

  雖說她與輔國公府結緣，皆是巧合，但帝都有心眼的人太多了，什麼事都能扯上陰謀論。有時候真實往往會被人利用，加以渲染，變成一把殺人不見血的刀。

  年紀相仿的少年兒女意氣相投，亦或是老一輩情誼的延續，這些捏造的說辭，反而有利於維護葉彎彎的形象。

  相比葉彎彎跟顧清宴這兩個名字，捆綁在一起的事實，虛假的謊言，才能更好地保護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