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快樂

2024-06-06 01:26:42 作者: 小島

  祁斟坐上去畫壁鎮的車,一路搖搖晃晃,昏昏欲睡。到站後,祁麟接上他,去了住處。

  瓜豆和桑芽正在院內的洗手池邊玩耍,祁麟笑著說:「你們在幹什麼呢?」

  「我們把肥皂片捏到一塊兒!」桑芽歡快地回答。

  兩個孩子正在把一些太小太薄不便使用的肥皂片用力地捏到一起,方便繼續使用。

  周琴看見祁麟和祁斟,笑著說:「我給他倆找點兒事兒做。這是你弟弟吧?」

  祁麟簡單地介紹了一番,祁斟禮貌地跟周琴和瓜豆桑芽打招呼,桑芽主動說:「哥哥好。」然後讓瓜豆也跟著說。

  祁斟放下行李,喝了幾口涼茶,姐弟倆閒聊了一陣,就是晚飯時間了,周琴招呼他們吃涼麵,她煮了一大鍋鹼面,用熟油拌了,把電風扇開大,把麵條高高挑起,讓風吹涼,反覆若干次,之後拌上辣椒油、醬油、醋、花生芝麻碎、榨菜碎、焯水的綠豆芽等,分成幾碗。

  祁麟會做的飯菜有限,況且一個人住,一人的飯菜實在不好做,蜂窩煤也不好使,周琴常常熱情招呼她一起吃飯,她也就跟著吃了,給周琴飯錢,周琴不要,說你這貓一樣的飯量,都不曉得怎麼換算成錢,換算成錢估計也就塊兒八毛的,一起吃還熱鬧點。於是祁麟就給周琴買些米麵油菜肉水果當感謝。

  吃完飯,姐弟倆坐在院子裡乘涼,祁斟說:「我問鄭吳驍要不要跟我一塊兒來,他說不來。」

  「他來了也沒地方住啊。」祁麟說。

  

  「對了,他家最近不太順。」

  「怎麼了?」

  祁斟將鄭吳驍跟他吐露的情況跟祁麟簡單說了一遍。

  祁麟沉默了一會兒,「真是沒想到。」

  「是啊。」

  在姐弟倆有限的生活圈裡,鄭家算是很寬裕的一家人,看起來一切都很順暢,沒想到也遭遇了窘境。

  祁麟遲疑了一下,「那個……鄭吳驍還好嗎?」

  「還好。」

  「那……就好。」

  晚上,祁麟給祁斟鋪床,要是在樓房,夏天隨便打個地鋪鋪個涼蓆就睡了,可是這兒是平房,睡地上會很潮,祁麟提前買了一張可以摺疊的單人木床,給祁斟鋪上棕墊和涼蓆。

  祁斟和祁麟聊著聊著天就睡著了,等他睡了一覺醒來,有些口渴,起來喝水,看看枕頭邊放著的手錶,凌晨一點多,抬頭看見祁麟的床上沒人,穿上涼鞋站起來看看,發現祁麟坐在庭院的搖椅上,手裡拿著一把蒲扇,晃晃悠悠的。

  「你怎麼不睡覺?」祁斟說。

  祁麟聽見了他起來的響動,倒是沒被嚇到,笑了笑說:「睡不著。」

  「為什麼會睡不著?喝茶了?」

  「沒喝茶。你怎麼起來了?」

  「我起來找水喝。」

  「就在桌上暖瓶里,晚上睡覺前,我已經把暖瓶的塞子揭開了,你去倒吧,應該是涼開水了。」

  祁斟拿搪瓷缸去倒了一杯水,坐在祁麟旁邊的板凳上,喝掉了。

  「你是不是有點擔心鄭吳驍?」祁斟忽然問了一句。

  祁麟吃了一驚,「什麼?」

  「有點擔心鄭吳驍,所以睡不著。」祁斟說。

  祁麟一時語塞。他們是親姐弟,從小到大,他們常會有一些特別的默契和心靈相通,他們常常會在同一個時間想到同樣的事情,常常會想吃同樣的東西,看電視的笑點淚點都很相似,也經常猜到對方在為什麼發愁為什麼難過。

  「我……我沒有擔心什麼啊。」祁麟很徒勞地解釋,然後又找補似的加了一句:「要擔心也擔心我們家,房子的事兒還沒著落。」

  「你擔心我們家很正常啊,你擔心鄭吳驍也很正常,不過,你……幹嘛一副辯解的樣子?」

  「我沒有辯解!」

  「我覺得鄭吳驍好像喜歡你。」祁斟說。

  祁麟一時不知道怎麼接話,沉默了三秒,「你為什麼這麼覺得?」

  「之前我們學校不是搞活動嘛,我和鄭吳驍都去了,有個問題是問旅行者1號是什麼時候發射的……」

  「旅行者1號是什麼?」

  「就是一個宇宙探測器,美國發射的。」

  「這樣。」

  「當時這個問題是問台上的人,台上的人不會,就求助現場觀眾,然後就抽到了鄭吳驍。」

  「這種問題誰會啊?又不是科學家。」

  「鄭吳驍答出來了。」

  「哦?」

  「你猜,答案是什麼?」

  「我怎麼知道。」

  「答案是:1977年9月5日。」

  祁麟愣了一下。

  「你的生日。」

  祁麟沉默了幾秒,「會不會……是你們考試要考這個,所以他記住了。」

  「我們考試才不考這個。這麼刁鑽的問題,誰沒事記得住這種東西。」

  「可能就是湊巧了。」

  「也許吧。但我總覺得,是因為那天是你生日,他記得很清楚,所以也就記住了那天發生的各種大事。」

  祁斟接著說:「還有打架的事情,起因就是那人說你壞話,鄭吳驍比我還先動手。當時沒給你解釋打架的原因,是怕給你重複一遍人家說你的難聽話,讓你不開心。」

  這個事余道寧已經告訴過祁麟了。祁麟沒說話。

  「還有那把綠色鑰匙,會不會是鄭吳驍插在門上的?」祁斟說。

  這個問題祁麟從未想過,很是吃驚,「怎麼會?」

  「你就沒想過那把鑰匙是誰插上去的?好讓你知道楊曉星偷情。」

  「我想過鑰匙的問題,但是我想不出來是誰插的,我……想著,既然事情都這樣了,鑰匙是誰插的不重要了。」

  「沈東籬,夢露的男朋友,偶然提到過,在當時發鑰匙的現場,見過鄭吳驍。」

  「感覺他真的很喜歡你。你來畫壁鎮之後,他時不時拐彎抹角跟我打聽你的情況……」

  「好了,不說這個了。」祁麟打斷他,「睡覺吧。」

  「你怎麼想?你喜歡他嗎?」祁斟說。

  「胡說八道什麼,睡覺睡覺。以後不要跟我提這個話題了,我覺得很扯!」祁麟說。

  之後的兩天,祁麟帶著祁斟到處轉,該湊的熱鬧也湊了,該看的好風景也看了,快開學了,祁斟回了市里。

  余道寧對畫畫的熱情不減,甚至有越來越著迷的趨勢,她拉著祁斟去看小貓,說是要寫生,祁斟陪她去了,想像中,余道寧會畫出一個歪歪扭扭的四不像,沒想到,余道寧幾筆畫出武松和小老虎,竟然還很有幾分靈動的神韻。

  之後,余道寧去書店買了一本繪畫教材,又去文具店添置了一些鉛筆彩筆紙張之類的。

  晚飯後,等到太陽落山,陳冬冬約大家在天台見面,他拿來些零食飲料,端來一摞塑料板凳。

  雖然盛夏已經過去,夏日即將走向尾聲,但是還是很熱,傍晚的風裡涌動著熱浪,男孩子們穿著背心短褲,余道寧和唐棠穿著綿綢的碎花裙,大家坐在板凳上,把腳從塑料拖鞋裡拿出來,百無聊賴地扭動著腳趾,五雙或黑或白的腳丫子,看起來有頗有幾分喜感。

  「那個……這次開學……我可能就不在這兒上學了。」陳冬冬忽然說。

  大家吃了一驚,「是因為……那件事情嗎?」余道寧說。

  陳冬冬點點頭。

  除了陳冬冬之外的四人面面相覷,都不敢相信。

  小城市,就是人情社會,九十年代更是,甲幫乙孩子解決學校,乙幫甲小姨子找個工作,丙幫丁弄個提前病退,丁幫丙家老人找個主任來做手術……

  就在他們現在念的高中里,略有耳聞的因為各種關係進來的孩子不少, 大家都習以為常,陳冬冬是唯一一個因此退學的。

  「事情鬧大了,本來說是開除的,後來他們去找了校長,校長讓我自己走,就按轉學算。」陳冬冬說。

  「他們」是指陳冬冬的爸媽,他沒說「我爸媽」而是說「他們」,看得出他心裡還是很介懷的,當時沒過線,陳冬冬覺得那就能讀哪裡就哪裡,他爸媽覺得不行,一個是面子上過不去,另一個也是覺得孩子去個好點的學校,高考總是多一點機會的,於是把他弄到現在的學校,結果搞成這樣的狀況,陳冬冬心裡真的很難過,這個歲數的男孩子,被人當街這樣羞辱,又被所有同學都知道了,心臟上真的被劃拉了好大一條口子,即便痊癒了也是一道疤。

  「你要轉去哪個學校?」唐棠說。

  「還沒確定呢。」陳冬冬說。

  「是在本市嗎?」余道寧小心翼翼問道。

  「我不知道,他們在打聽呢,能去哪兒去哪兒吧。」陳冬冬苦笑了一下。

  鄭吳驍拍了拍陳冬冬的肩膀,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

  氣氛很凝重,大家都不開心,祁斟想打破這種氛圍,故意用開心的聲調說:「冬冬,我覺得你多半會去河對面的二中,那裡也不錯啊,聽說美女很多!」

  鄭吳驍說:「對,二中也挺好。」

  「我這種情況,二中不一定接收我。」陳冬冬說。

  大家又有些黯然了,但是想著法子安慰陳冬冬,雖然心裡也覺得,如果自己是陳冬冬的話,現在是怎麼安慰都沒有用的。

  很快就到了9月1日,開學了,陳冬冬的新學校還沒確定下來,這邊學校又拒絕他去上課,所以他暫時在家待著,其他人都去上學了。

  開學,就是忙忙叨叨的,發新課本,新的作業本,所有東西都帶著油墨的香味,余道寧喜歡這種香味,這種香味讓她聯想到一種新的開始、新的希望。但是這一次,她並沒有那種新鮮快樂的感覺,她想到陳冬冬的事情,就覺得有些低落。

  這個周末,祁麟從畫壁鎮回市里,9月5日是星期天,這一天,家裡給她安排了一個相親,推不掉的那種,對方三十五歲,離異,有一個孩子跟著媽媽,在某頗有油水的單位上班,副處,據介紹人說,此人很被領導看好,可以說是前途無量。

  祁麟覺得,很奇怪,自己對相親也不是很抗拒了,讓她見誰都行,不就是吃個飯聊聊天,一兩個小時的事兒。

  約的吃午飯,對方看起來普普通通,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既到不了介紹人吹噓的「儀表堂堂,一表人才」的地步,也不是什麼醜八怪。

  兩人就常規聊了聊天,說了說自己的工作生活情況。

  「你長得確實挺漂亮的,但是漂亮不能當飯吃,知道的吧?」周副處說。

  「確實不能當飯吃。」祁麟說。

  「我想找的還是踏踏實實過日子的人,你平時花錢多不多?我前妻就是太愛花錢了,那擦臉油,洗面奶啥的,都不是便宜貨,我都是用肥皂洗頭洗臉,好得很啊!」

  祁麟喝了口茶,沒接茬。

  「聽介紹人說,你眼光挺高的,之前還相過什麼局長之類的?你還沒看上?」

  「介紹人說話向來有水分,你擰一擰再聽。」祁麟說。

  周副處沒有理解到祁麟的幽默感,一頭霧水:「什麼意思?」

  「沒相過局長,更沒看不上什麼局長。」祁麟耐心解釋。

  周副處鬆了一口氣,「我就說……」

  周副處說:「你沒念過大學?」

  「中專文化水平。」

  周副處嘆了一口氣,「這個確實有點遺憾。文化層次差別太大,這個精神層面的交流,就比較困難。」又看了看祁麟,「不過女人嘛,也不用學歷太高,懂道理就行。對了,你平時看書嗎?」

  「看的。」

  「什麼書?」

  「名字倒是忘了。」

  「講什麼的?」

  「三從四德。」

  周副處讚賞地說:「我就喜歡傳統的女人,現在的女人,真的是把美德都丟乾淨了!」

  一頓飯,祁麟也沒吃兩口,周副處一邊用自己的筷子把菜翻來翻去,挑好吃的送嘴裡,一邊催促:「你吃啊,多吃點!太瘦了!」

  「你多吃點。」祁麟說。

  「女人啊,得有點肉。」周副處嘴角洋溢出一絲猥瑣,也不知道此刻正在想啥。

  快散席時,周副處問:「對了,你是啥時候生日?公曆農曆都告訴我一下,我去找人算算我倆的八字。」

  祁麟說了,周副處記在了自己隨身的黑色筆記本上。

  周副處在寫字的時候,祁麟去前台把帳結了,周副處發現的時候,說:「哎,你怎麼這樣,不行不行,哪兒能讓你結帳啊?這說出去像什麼樣子?這家館子我可以簽字的,我們年底統一過來結帳就是了,哎你把錢退人家,我來簽字……」

  祁麟已經走到了門口,笑了笑,「真沒事兒,我這人就喜歡花錢,大手大腳慣了,花錢就高興。」

  周副處還在和前台糾纏,「不行不行,這說出去像什麼樣子。」

  祁麟笑起來,「放心,我學過『三從四得』,『從』來都知道什麼事情說『得』,什麼事情說不『得』。」

  祁麟跟周副處擺擺手,離開了。

  單位有些雜事,祁麟就直接去了單位,一個人都沒有,清靜,很快就把事情處理完了。

  因為中午幾乎沒有怎麼吃飯,現在餓得肚子咕咕叫,想起包里還有一個壓扁的麵包,於是就走到天台上,坐著吃麵包。

  她想起周副處,不由得想笑,問她什麼時候生日,說了9月5日,他也沒想到就是今天,順嘴說句生日快樂,這個情商,怎麼當上副處的,真是個謎。

  她吃著麵包,配著清茶,吃完了,抖抖身上的麵包屑,站在天台邊上,如常看垂柳公園的老人在空地上練字,用巨大的掃帚一樣的毛筆,蘸水在空地上寫字。

  忽然間,她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在柳條的輕輕搖晃中,這個身影顯得有幾分不真實。

  她眨了眨眼睛,在六樓高的天台,看著下面小小的身影,身影仰著頭,透過綠綠的、輕柔的、夢境一般的柳條,看著她。

  鄭吳驍?!

  祁麟吃驚極了。

  鄭吳驍看見祁麟,然後跟旁邊的老大爺說了幾句什麼,之後拿起那個掃帚一樣的毛筆,在水桶里蘸了水,笨拙而緩慢地,在地上寫了四個歪歪扭扭的字。

  生日快樂。

  祁麟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她想起她和鄭吳驍吃飯的那次,曾經提及她習慣在天台上邊看公園裡老人寫字,邊吃東西,所以鄭吳驍就總是去公園裡等她嗎?等她什麼時候出現在天台,好看看她?

  祁麟看著鄭吳驍,她看見鄭吳驍的嘴巴動了動,她聽不見他說了什麼,但是看嘴型,她好像明白了他在說什麼。

  祁麟生日快樂。

  祁麟生日快樂。

  祁麟生日快樂……

  一閃念間,祁麟好像能明白,現在的自己,為什麼不那麼抗拒相親。

  因為除了鄭吳驍,其他的男子,在她看來都無甚區別,所謂相親,不過是毫無波瀾心如止水地吃一頓飯,不會抱有希望,也毫無失望,這些相親對象就如同電視劇里那些面目模糊的跑龍套的人,離席後她都想不起來對方什麼樣子,再過幾天連姓甚名誰都會忘掉。

  她心裡的那個話劇舞台,追光燈打在鄭吳驍的身上。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