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台

  祁麟不是一個有儀式感的人，具體來說，她大概連什麼是儀式感都不是很清楚。在某一個特殊的時間裡，需要特殊的裝扮，特殊的儀式，講特殊的話，這種事情，她沒有太多概念的。

  大約是電視劇看得少，也不看小說，那些通過電視劇和小說共同製造的旖旎幻想，並未輸入她的大腦之中。

  結婚的時候，也只是穿了一身簡簡單單的紅色套裝，更別提過生日什麼的，家裡人想得起來，給她說句生日快樂，做一頓比平日豐盛的菜，就已經挺好的，如果大家忙，給忘了，也就罷了。

  這一次，大概是她此生最隆重的一個生日。

  雖然沒有那種好多層裱著花的奶油蛋糕，沒有那種請了百十號人推杯換盞的席面，沒有漂亮衣服，沒有燈光，沒有音樂，她只是站在一個水泥鋪地的粗陋的天台，吃著壓扁的麵包，喝著清茶，但是她看著鄭吳驍，他眼睛亮晶晶的，她就覺得，足夠隆重了，真的太隆重了。

  天氣很熱，鄭吳驍寫的生日快樂，很快就慢慢變淡，消失了，祁麟的手抓在圍欄上，覺得心口縮得緊緊的。

  在記憶中，祁麟一直是以「姐姐」的感覺在生活，祁家並不是重男輕女的家庭，也並沒有格外優待祁斟的意思，只是祁麟大五歲，大人又比較忙，所以自然會承擔起照顧弟弟，張羅打理家中雜事的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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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祁斟兩歲左右時，七歲的祁麟就會給他換衣服，餵吃的，衣服穿不好，尤其是冬天的衣服，里三層外三層，祁斟的袖子常常一層層縮在裡面。餵的飯菜，祁斟能吃得脖子上手腕上都是。但是不管祁麟把弟弟帶得多麼亂七八糟，對於大人來說，在某些無法分心照料孩子的時刻，有個姐姐，總是解了燃眉之急。

  家裡經濟不好時，不念高中而去念中專，以求減少家庭壓力，早早工作掙錢的，也是姐姐。

  她不是一個擅長照顧他人，能把一切都搞得井井有條的人，但是不管擅長不擅長，她這些年已經習慣了姐姐的身份，當姐姐，總歸是要多付出多照顧別人一些的。

  她有時候會忘了自己只有22歲，總覺得自己，大約三十多歲了。

  而和鄭吳驍在一起的某些瞬間，她會恍惚覺得自己不過是個小女孩，是鄭吳驍的同班同學，一起念著高中，未來會考大學，陽光燦爛，青春正好，衣袂飄飄，沒有煩惱。

  祁麟站在天台上，和樓下的鄭吳驍對視著，然後，她後退了幾步，蹲了下來，她想，鄭吳驍現在看不到她了。

  她就哭了出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等她再次站起來，往樓下看去的時候，鄭吳驍已經不在了。

  陳冬冬最近天天在家睡大覺，看小說，看碟，吃零食，有種隨便吧，愛誰誰，破罐子破摔了的感覺。

  爸媽也不好管他，畢竟這件事情，歸根結底還是大人的問題。兩口子也不吵架了，現在的正事是幫陳冬冬找到接收他的高中。

  陳冬冬之前還為這事哭，一度很抑鬱，又很焦慮念書的事情，後來想明白了，發生了的事情他改變不了，未來的張羅，他也沒有能力做到，既然啥都做不了，不如在床上躺平，如果真有暴風驟雨來了……他就去床底下，繼續躺平。

  果然世上無難事，只要肯放棄。

  陳冬冬給自己買了很多牛肉乾，可樂，他是工業食品愛好者，喜歡各種工廠流水線生產出來的食物，牛肉乾他一直愛吃的，只是有點貴，即便有了點零花錢，總有些不捨得買牛肉乾，一袋挺多錢，就那麼幾片，幾口就吃沒了。

  不過最近，他買了很多牛肉乾在家裡吃，他想，哼，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牛肉乾這麼貴，猴年馬月才能隨意地吃啊？怕是得七老八十了，七老八十的時候牙都咬不動了，還不如現在就盡情吃，肉疼是有點肉疼，克服一下就行了。

  由於大家都開學了，一開學就是一大堆的什麼這個那個的測試，都忙得不行，陳冬冬就成了一個閒人，他也不太在意旁人指指點點了，整天閒雲野鶴一般背著手四處溜達。

  一日，陳冬冬一路溜達去了老街，老街是一段很有年頭，十分衰敗的街道，距離居民院、學校等他們經常活動的區域有一段距離，裡面也沒有什麼年輕人愛吃的東西，天氣不好下雨的時候，老街因為排水設施落後，地面就會很泥濘，即便是太陽天，老街也不怎麼亮堂，顯得陰陰暗暗濕漉漉的，所以他們很少往這邊來。

  大約實在是無聊透了頂，陳冬冬就過來了，逛了一圈，就逛到了地方劇院的門口。

  這些年，由於大家都看電影看電視劇去了，看地方戲劇的人就越來越少了，年輕人根本就聽不懂那些唱詞，而且那些裝扮，年輕人也無法欣賞。

  總之，地方劇院就很衰敗了，常常只有一些帶小孩子的老人，在劇院的板凳上搖著扇子打發時間，任隨小孩子在一旁瘋上瘋下汗流浹背，當是放電了，反正一個出籠小野獸一般的娃兒帶過來，一個筋疲力盡睡眼惺忪的娃兒帶回去，帶回去正好睡覺，大人總算可以消停一會兒。

  陳冬冬看見，劇院的門口貼了一張GG，正在招募演員，說是要排演《雷雨》。

  鬼使神差地，陳冬冬就走進劇院，走了幾個彎彎拐拐，走到了劇院辦公室的門口。

  辦公室的門虛掩著，陳冬冬敲了幾下，裡頭應了一聲「進來」，陳冬冬就推門進去。裡面坐著一個中年男人，還有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紅衣女人，中年男人看見陳冬冬，笑了笑，「你是來？」

  「我看見門口貼著GG，在招演員。」陳冬冬說。

  「想來演戲？」

  陳冬冬點點頭。

  中年男人把陳冬冬打量了一番，「你轉一圈看看。」

  陳冬冬轉了一圈。

  中年男人和紅衣女人對視了一眼，小聲地交流了幾句。

  「你多大了？」中年男人問道。

  「17，馬上就18了。

  「年齡也很合適。」紅衣女人說。

  中年男人對陳冬冬解釋：「是這樣的，我們現在缺周沖的演員，戲裡周沖17歲，你也17歲，還挺合適。」

  紅衣女人對陳冬冬說：「你現在有空嗎？要不去後台，換身衣服試試？」

  陳冬冬點點頭，於是中年男人打電話叫來一個工作人員，將陳冬冬帶去更衣室。

  當陳冬冬從更衣室回到辦公室時，辦公室里已經有了五六個人，大概是被叫過來一起看看陳冬冬的扮相。

  當陳冬冬走進辦公室，大家臉上都流露出幾分驚喜的表情。陳冬冬換上一身白色的球服——戲裡的周沖就是這麼穿的。

  中年男人把劇本遞給陳冬冬，「你試著念念上面的台詞。」

  陳冬冬遲疑了一下，就念了一句周沖的台詞：「我同你，我們可以飛，飛到一個真真乾淨，快樂的地方，那裡沒有爭執，沒有虛偽，沒有不平等，沒有……你說好麼？」

  因為在劇本里，最後一個「沒有」的位置，註明讓演員「頭微仰，好像眼前就是那麼一個所在」，陳冬冬就懵懵懂懂地照做了，他本身的一種迷茫感，和戲中人物的青澀感，在這句台詞裡瞬間契合，周圍的人都情不自禁拍手笑起來，「這可不就是周沖嗎？」

  中年男人自我介紹了一下，原來他就是導演，紅衣女人是繁漪的演員，名叫朱倩雲。

  「那……你有空過來排練嗎？你還是學生吧？」導演說。

  陳冬冬點點頭，「最近一陣子應該都是有空的，要是開始上學，大概只有周末有時間了。」

  「周沖的台詞不算太多，你不是學生嗎？學生背課文都挺厲害的，應該很快就能背下來。」朱倩雲說。

  「不過，咱們這兒，報酬有限，你考慮考慮。」導演說。

  「不用考慮，我來。」陳冬冬說。

  之後，陳冬冬天天都來劇院排練，導演和朱倩雲都很照顧他，趁陳冬冬最近比較有時間，就先密集排練周沖的戲份。陳冬冬還見到了周朴園、魯侍萍、周萍、四鳳等角色的演員，由於陳冬冬最小，大家都很照顧他。

  陳冬冬一直都夢想當一個演員，在電影裡叱吒風雲那種，只覺得夢想遙不可及，他從沒想過，原來在劇院裡，戲台上，也可以當演員的，雖然似乎不如電影裡那麼威風帥氣，但是……好像也不錯的。

  一個周末下午，陳冬冬邀請大家來劇院看他排練，大家也是新鮮新奇得緊，興沖沖地都來了，看完陳冬冬排練，余道寧驚呼：「冬冬，你以後肯定是大明星吧！」其他人都跟著極盡吹捧，把陳冬冬都整得不好意思了。

  「苟富貴勿相忘，你要是忘了我們，你就是小狗！」余道寧笑嘻嘻地說。

  口渴了，鄭吳驍去買飲料，之後五人就躲在後台喝飲料聊天。

  後台雜亂無章，堆滿了各種年深日久的不知道什麼東西，不能碰，一碰能揚起一鼻子灰，把人弄得噴嚏咳嗽。五人就坐在一塊較為乾淨的地方聊天。

  「你在看什麼？」鄭吳驍忽然注意到祁斟的眼神，一直看著某處。

  「我在看那扇門。」祁斟指了指，「你們看，那扇門的顏色，和別的門不一樣。」

  眾人隨著他指引的方向看過去，果然，有一扇格外破舊的灰褐色的門，而其他門都是暗黃色的。

  「不知道門後面是什麼……」祁斟說。

  當時已經是傍晚，後台又沒有明窗，光線很暗，絲絨幕布很陳舊，上面的褶皺勾勒出各種令人遐想的詭異形狀，這種氛圍下，大家忽然被祁斟的話，搞得有點冷……

  「我去看看。」祁斟說。

  祁斟站起身，朝著灰褐色的門走去，走到門口，遲疑了一下，推開了門，

  門裡面，陡然出現在眼前的，是一個披頭散髮的古裝女子，頭髮幾乎把臉都蓋住了，而且整個人呈現半懸空的狀態，加之光線幽暗，一瞬間，祁斟嚇得腿一軟，手也軟了一下。

  但是他很快冷靜下來，看出這個可怕程度堪比貞子的古裝女子，不過是一個穿著古裝的廢棄塑料模特，正懸掛在一個架子上，看來不僅人不修邊幅可怕，不是人的東西……不修邊幅更可怕。

  祁斟穩定了一下情緒，輕輕關上門，換了一副較為輕鬆活潑的神色，走回去，對著眾人說：「哇，真好看。」

  眾人好奇：「裡面是什麼？」

  祁斟喝了一口飲料，「特別好看。」

  余道寧忍不住，「我去瞧瞧！」

  於是輕輕走到灰褐色大門處，推開門，還是那位秀髮輕舞飛揚的美女，余道寧差點沒嚇得升天，全身頭髮汗毛全豎起來了，雞皮疙瘩在身上排兵布陣。

  「很好，祁斟，你這個混蛋！」余道寧在心裡咒罵。

  她平息了一下呼吸，也是換了一副開心的神色，「哇哦，真的好好看。」

  唐棠和鄭吳驍從祁斟和余道寧的神色里看出了些矯揉造作的部分，知道一定有什麼名堂，只有陳冬冬傻乎乎的沒意識到其中有鬼，高高興興地走到灰褐色大門處，推開門，嚇得一聲驚叫，後退了幾步。

  眾人爆笑起來。

  可憐陳冬冬，真是抱著看什麼好看漂亮東西的心情去推門的！

  五人瘋了一會兒，劇院的守門大爺進來後台，說是快要關門了。

  鄭吳驍對大爺說：「對了，您能不能幫我們拍幾張照片？」

  因為今天過來看陳冬冬排練，鄭吳驍就把相機帶上了，給排練中的陳冬冬拍了好多照片，並說：「等你以後當大明星了，記者採訪你的時候，你可以拿給記者看，然後聲情並茂憶當年。」

  大爺看著這群年輕人，本就覺得喜歡，高興地答應了，還把戲台的燈光調亮。

  五人站在戲台上，擺出各種造型，大爺就按照鄭吳驍教的，各種按快門。

  最後，五人有點累了，最後一張照片，他們就坐在戲台的邊沿，肩並肩，晃悠著五雙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