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書
2024-06-06 01:26:38
作者: 小島
在唐棠車禍之後沒兩天,鄭吳驍收到了一封情書,情書就放在他的座位抽屜里,打完球回來,伸手在抽屜里掏紙巾,信就掉出來了。
信是用草莓味兒的信紙寫的,香噴噴,跟女生用的草莓橡皮擦一個味道。
這不是他第一次收到情書,在此之前,他收到過若干次。
第一次收到情書,大概是在小學,情書是這麼寫的:鄭吳xiao,你好,我覺得你非常英jun,我想和你做朋友。
鄭吳驍完全沒明白這封信想表達的意思,反應了很久,終於反應過來,臉紅到耳根。
他花了一個晚上給人回信,大概意思就是,現在我們應該好好學習天天向上,不應該想這些事情,希望你期中考試考出好成績。
隨著漸漸長大,他收到的情書越來越長,有的甚至兩三頁紙,密密麻麻,傾訴衷腸。
關於回信,依然是鄭吳驍比較頭疼的事情,拒絕女生這種事兒,並沒有因為練習得夠多而熟練,他每次回信都是抓耳撓腮,挖空心思,斟酌措辭。
某次,情書被媽媽吳靜看見了,看完了問鄭吳驍:「咦?你不回人家?」
「一會兒。」鄭吳驍忙著做報紙上的填字遊戲,然後回頭看見媽媽手裡的信,陡然反應過來,「哎!你不要亂翻我的東西!」
「你看看人家姑娘字寫得多好,屬於寫作文,老師都會多給點兒卷面分的那種,學著點兒!回信給我橫撇豎捺抻直了啊,別丟人。」
鄭吳驍:「……」
吃飯的時候,鄭吳驍的爸爸鄭源說:「兒子,聽說你收到情書啦?給爸爸看看。」
「……又不是寫給你的。」
「聽你媽說,信里把你誇上天了。」鄭源說。
「是啊,我看的時候,心裡就想:這寫的誰?鄭吳驍?我兒子?聰明,帥氣,打球好,什麼好像清晨第一縷陽光照進我的心裡……」
「看的時候一腦門子問號。」吳靜對鄭源說。
鄭吳驍雙手抱頭,窘迫難當,「媽,你偷看我的信我都不說你啥了,你幹嘛!!!」
「什麼偷看啊,我洗衣服從你褲兜里掏出來的!你要不想讓我看,下次藏好點。」
「沒下次了,我以後收到信直接退回去好了,這個我也不要回了,煩死了真是。」鄭吳驍又羞又惱。
「哎呀,你還是回吧,不回不禮貌。以後你這些香噴噴的信,不管是塞褲兜還是衣服兜,我保證不看。」吳靜說。
「這姑娘好看嗎?成績咋樣?爸媽幹啥的?」鄭源說。
鄭吳驍:「……」
鄭吳驍:「我不想和你們說話了。」放下碗筷,朝自己房間走去。
「你喜不喜歡她呢?」鄭源說。
「我真的要生氣了啊!」鄭吳驍說。
「好啦不逗你了,你好好給人回信吧,說清楚就好了。」吳靜說。
「總之,不要覺得別人喜歡你,就低你一等。」吳靜說。
不知道為什麼,吳靜的這句話,鄭吳驍一直記得,似乎明白一點,又似乎不是很明白。
唐棠車禍之後沒兩天,鄭吳驍收到情書,看了落款,是同班的一個女生寫的,他回了一句:「謝謝你的信,希望你開心,不過,請以後不要再給我寫信了。」
之後是平平常常的上學放學,鄭吳驍感覺有幾天沒看見祁麟了,但是又覺得祁麟大概是在忙,直到有一天晚自習後碰見余道寧,才知道,祁麟去畫壁鎮上班了。
鄭吳驍懵了,什麼意思?去外地上班?這麼大的事情,為什麼祁麟根本沒有跟他提過?即便是非去不可,為什麼連個道別都沒有?
後來知道,祁麟不是沒有道別,她跟自己父母,跟祁斟,跟余道寧一家,都道別了,卻沒有跟他道別。
他四處打聽祁麟具體去了哪裡,當時祁斟和余道寧都不知道祁麟在那邊的電話。
他得編造一些理由去詢問祁麟的消息,因為他不是祁麟的誰,所以沒有辦法理直氣壯地問祁麟的事情,他需要拐彎抹角,需要假裝不經意,需要粉飾自己說的每一個關於祁麟的疑問句,將其偽裝成某種鄰居弟弟對朋友姐姐的關心,他掂量著每一個句子,每一個詞語,每一個字,把焦躁的心按下去,即便感覺生活裂開了一條縫,也要假裝一切如常。
在某一個失眠的晚上,鄭吳驍忽然想起媽媽說的「不要覺得別人喜歡你,就低你一等」,他忽然明白了這句話的意思,他覺得現在的自己,在祁麟面前,就是卑微的。
太卑微了,不是嗎?別人甩甩衣袖,片葉不沾身般離開,隻字片語都沒有留下,只留下他在這裡睡不著,吃不下,腦子裡就跟運轉太猛而過熱的電腦主板似的,他整日整日琢磨,不明白祁麟為什麼會離開,他跟祁斟說上半天有的沒的,就是想找機會問一句祁麟的情況,他一時間氣憤,生氣祁麟不辭而別,一時間又不停地給祁麟找理由,合理化她的不辭而別。
他像牛羊反芻一般,回憶他們的過往,回憶祁麟的笑容,回憶他們說過的話,回憶那個擁抱,回憶祁麟落下的眼淚,回憶祁麟身上淡淡的香味。祁麟是他最純粹的純情,也是他最深的欲望。他的身體和心,都因為這個人而膨脹,縮小,無垠,歸零。
在某個電光火石的瞬間,他忽然想到,也許,祁麟一點都不愛他,就好像他不愛那些給他寫情書的姑娘,祁麟的離開,大約只是一種禮貌的拒絕,就好像他在拒絕信上寫的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我覺得現在不適合談情說愛,應該好好學習,天天向上」之類的,寫完他就開始打遊戲了。客套的疏離大約就是這樣一種東西,我不信,你也不信,但是誰也不想戳破,就這麼地吧。
他一時覺得自己人見人愛花見花開,祁麟不愛,自有人愛,一把一把給自己添柴火,讓自信的火焰越燒越旺;一時間又覺得自己混沌污濁,醜陋不堪,自卑得像長滿苔蘚的牆角最粗陋的磚。他的心臟仿佛放在鐵板之上煎熬,滋滋滋,滋滋滋,他的每個細胞都在澎湃,翻轉,焦躁,抑鬱,高昂,低落……但他什麼也說不出來。
余道寧給他核桃和茶葉的時候,他拒絕了,他很想要的,但還是拒絕了,這是批發的善意,他不要,他不要祁麟這種,好像把他當成所有鄰居孩子中的一個那樣的善意,他不要,他要祁麟把他當成獨一無二的人,就好像他把祁麟當成獨一無二的人那樣,他要祁麟給他的,是只給他的東西。
當他對余道寧擺擺手離開的時候,他的眼淚掉了下來,他沒有擦眼淚,因為怕余道寧看見他擦眼淚的動作。
直到走到樓梯轉角,他才拉起T恤,像打完球擦汗那樣,在臉上胡亂擦了一把。
一個比較清閒的中午,祁麟在院子樹蔭下與桑芽瓜豆下飛行棋,她洗了幾串紫得發亮的葡萄給他們吃。
「吃葡萄不吐葡萄皮,不吃葡萄倒吐葡萄皮。」瓜豆笑嘻嘻地說。
「扁擔長,板凳寬,板凳沒有扁擔長,扁擔沒有板凳寬。扁擔要綁在板凳上,板凳偏不讓扁擔綁在板凳上。」桑芽說。
「姐姐,你會嗎?」桑芽說。
「你開玩笑吧。」祁麟說,然後把這兩段繞口令利索重複了一遍。
「來,我教你們一個厲害的。黑化肥發灰,灰化肥發黑。黑化肥發黑不發灰,灰化肥發灰不發黑。」念這個祁麟自己也差點咬到舌頭。
瓜豆桑芽一起學這段繞口令,頻頻出錯,三人都笑個不停。
瓜豆桑芽的媽媽周琴端了一小盆綠豆湯過來,又拿來一摞小碗小勺,盛了四碗綠豆湯,「我加了桂花的,一人一碗,消暑。」
「謝謝周姐姐。」祁麟喝了一小口,「真好喝。」
「天氣太熱,每天早上煮一大鍋綠豆粥,一會兒就賣完了。」周琴說。
「我看你家早點鋪,生意真是好,全鎮就是你家早點鋪生意最好了。」祁麟說。
「我們實在,自己吃的東西怎麼做,店裡就怎麼做。」周琴說。
「我媽媽做的香菇青菜包子,青菜洗得乾乾淨淨,豬肉包子也是割的好肉,豆漿都是很濃的,能起皮,茶雞蛋也比別家個大。」桑芽說。
周琴笑著摸了摸桑芽的頭。
「說起這個,今天早上有人來店裡喝粥,落了一支鋼筆在店裡,我看鋼筆做工挺精緻,就給人好好收起來了,不知道丟鋼筆的人能不能找到我這兒來。」周琴說。
「你記得是誰丟的嗎?」
「大概記得,不過不是我們這兒的人。」
最近祁麟覺得有點尷尬。
是這樣的,她之前去拍的那個豬飼料GG,人家把她的照片印在豬飼料上,這也不奇怪,但是,由於這款豬飼料效果不錯,豬吃了都又胖又壯,能吃能拉的,口碑十分可以,於是她上班的農資公司也就進貨了這款飼料,在她上班的辦事處里,堆放著這款飼料,辦事處的大門口,貼著飼料的海報,沒錯,是她的半身像,大紅字印著:「我叫秀秀,我養豬,我家的豬都吃富強豬飼料,個個膘肥體壯。富強豬飼料,實惠又高效!」
「錢難掙,屎難吃……」祁麟心想,這一千塊錢,掙得可真是不容易。
來店裡的人常常是看看外面的海報,又看看祁麟,邊說邊笑,祁麟恨不得在腦門上貼幾個字:「我不叫秀秀!我也不養豬!」
某天,她看見一個男人站在辦事處門口,眼睛盯著豬飼料海報,男人瘦瘦高高,衣服寬寬鬆鬆掛在身上,中長頭髮扎了一個小馬尾,從頭到腳,都不是祁麟生活中常見到的人的樣子。
只見那個男人對著海報看了很久,當他扭頭隨意地看向辦事處裡面的時候,看到了祁麟,他臉上流露出一種見鬼的表情,過了半天,指了指海報,「這是你?」
祁麟點點頭。
男人一臉不可思議的表情,又過了許久,他遲疑了一下,小聲地說了一句:「小魚兒?」
「什麼?」祁麟說。
男人擺擺手,「沒什麼沒什麼。」但是整個人完全沒有挪動腳步,依然是盯著祁麟看。
「我臉上是長了什麼奇怪的東西嗎?」祁麟說。
「沒有……」男人說。
「但是我覺得你臉上長了東西,長了一個驚嘆號。」祁麟說。
男人從不可思議的表情中退出來,笑了起來。
大約是鎮上來的外地人實在太有限了,祁麟電光火石般想起周琴跟她提及的丟鋼筆的事情,她說:「對了,你是不是丟了一支鋼筆?」
「……對,你怎麼知道?」
「你最近是不是去了琴琴早點吃飯?」
「是去了一個早點鋪,但是什麼名字沒注意。」
「那估計是了,你去早點鋪看看,這會兒應該還沒關門。」祁麟說。
男人離開了一會兒,過了十分鐘,手裡拿著鋼筆走過來,對著祁麟揚了揚鋼筆,「多謝。」
「不客氣。」
余道寧這陣子瘋狂地迷上了畫畫,早上起來,刷了牙洗了臉就開始畫,一張接一張,畫得不亦樂乎。
某天吃了晚飯,她又走進網吧,登陸了自己名為「小魚兒」的QQ,對著岳疇的灰色頭像開始叨叨:「跟你說,我最近喜歡上了畫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