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言情小說> 世界末日的那一年> 把內褲套在頭上的人

把內褲套在頭上的人

2024-06-06 01:25:51 作者: 小島

  余道寧覺得,1999年這個年份,一聽就很厲害。

  這是以公元紀年的第二個千年的末尾,即將迎來第三個千年,這種承前啟後的歷史性時刻,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見證的。

  她不知道上一個千年的末尾,也就是公元999年,那時候的人們在幹什麼,這讓她有些好奇。多年以後某個睡不著的深夜,她忽然想起這個問題,用手機搜索了一下,原來公元999年,包拯出生,這位皮膚黑黑的男士,不僅拯救了同時代的很多老百姓,還拯救了未來若干年的戲曲行業和影視行業。只不過,那時候尚未採用公元紀年,不然在跨越千年的節骨眼上,文人墨客們一定會生出很多感慨吧。

  1999年,發生了許多讓人印象深刻的事情,比如《萌芽》雜誌舉辦的首屆「新概念作文大賽」,有一個男孩寫了一篇《杯中窺人》,拿了一等獎,他叫韓寒;比如騰訊推出了QQ聊天軟體,不過那時候還叫OICQ,自此有了網戀這回事;比如北約轟炸南斯拉夫聯盟,好多地方都發生了大規模反美示威活動。

  當然,以上只是拍腦袋一想想到的,事實上,1999年還發生了很多很多事情。

  1999年,余道寧16歲,住在西南某小城市的居民院裡,這個院子裡,和她年齡相仿的還有祁斟、唐棠、鄭吳驍和陳冬冬。這個故事,就是關於他們以及他們周圍的人的。

  從去年開始,關於世界末日的話題就在孩子們中間流傳甚廣,大概意思是一個生活在16世紀的法國預言家,名叫諾查丹瑪斯,他寫了一本《諸世紀》,裡頭有1200首四行詩,其中有兩首詩,都暗示到世界末日。

  一首寫的是:「埃斯坦空空蕩蕩跟沙基特爾一般,讚美大馬槽理應在先。人們因瘟疫、飢餓、戰爭而死,事情都發生在大世紀更替之前。」

  另一首寫的是:「1999年7之月上,恐怖大王從天而降。安哥魯摩阿之王甦醒,先於粗暴的馬爾斯幸運統治。」

  關於這事兒,還是陳冬冬給余道寧說的,當時他手裡拿著一本不知道從哪個盜版書攤買來的髒兮兮的小冊子,用那種恐怖的聲調,給余道寧念這兩首拗口的詩。

  

  余道寧坐在院子裡的石頭板凳上幫她媽媽剝大蒜,她抬頭看了陳冬冬一眼,吐出一句:「冬冬,舌頭捋直了再說話。」

  她壓根兒不信什麼末日不末日的,擔心那個,還不如擔心媽媽會不會又在炒菜里放太多花椒,不小心吃到被菜葉子裹住的花椒,是余道寧的噩夢之一。

  她也不怕鬼,有一次院裡孩子一起打羽毛球,打到天黑,看不清球了,於是就坐一塊兒聊天,祁斟給大家講了一個鬼故事,女孩子們嚇得捂住耳朵跺著腳哇哇叫,余道寧說:「鬼有什麼嚇人的,它最多不就是把我殺了,它要把我殺了,我也成了鬼,到時候一拍子給它呼過去。」說這話的時候,她把羽毛球拍一揮,扇出一陣風。

  祁斟說:「萬一它把你給吃了,你可能不會變成鬼,而是變成屎。」

  余道寧一拍子呼在了祁斟的身上。

  與余道寧年齡相仿的孩子裡,唐棠是唯一一個女孩,唐棠的爸爸是歷史老師,媽媽在距離居民院不遠的一家美容院上班,幫人做頭髮做臉。

  余道寧喜歡跟唐棠在一起玩兒,唐棠頭髮長長的,皮膚白白的,眼珠帶著一點兒琥珀色,顯得眼神格外溫柔。她們一起看電視的時候,余道寧會跟她撒嬌,「棠棠我要吃蘋果!」「棠棠我要吃橙子!」唐棠就會拿起水果刀給余道寧削水果,她削水果削得很薄,皮又不斷。余道寧躺在她的大腿上,她把水果一塊一塊地塞進余道寧的嘴裡,余道寧誇張地吧唧嘴,很美味很幸福的樣子,「棠棠,你怎麼這麼賢惠,真想叫你一聲媽。」

  院子裡還有一個年齡相仿的男孩鄭吳驍,他家是孩子們最愛去的地方,第一個原因,他爸媽忙著做生意,總是不在家;第二個原因,他爸媽的生意是開超市,所以他家的零食特別多;第三個原因,也是最重要的原因,他!家!有!電!腦!

  鄭吳驍的電腦是戴爾的,買下來小兩萬塊,整個院裡就這麼一台電腦,大家都羨慕得不得了。鄭吳驍爸媽不在家的時候,他就張羅大家去他家玩「三國群英傳」,大孩子可以輪流上手玩,小孩子沒有資格玩,但可以看,於是就圍著電腦眼巴巴地看,入迷極了,站著都能看上幾個小時。只要去鄭吳驍家玩的,無論大孩子小孩子,零食都管夠,餓了有康師傅方便麵自己泡,渴了冰箱裡有旭日升、健力寶、雪碧和可樂。

  1999年1月3日,星期天,本想睡懶覺的余道寧被客廳里刺刺拉拉的噪音吵醒了,她睡眼惺忪地打開臥室門,看見爸媽正坐在沙發上看電視,電視屏幕上一片馬賽克,而電視機旁邊的影碟機正發出刺刺拉拉的噪音。

  「一播到這兒,就卡碟了。」余道寧爸爸說。

  「快進了嗎?」余道寧說。

  「快進了,過不去。」余道寧媽媽說。

  「我來吧。」余道寧蹲下身,把碟片從影碟機里退出來,哈了口氣,扯起睡衣的衣襟仔細擦了擦碟片,重新放進影碟機,「再試試。」

  余爸爸按下遙控器的快進鍵,「喲,這回能過去了。」

  余道寧抬頭看了眼掛鍾,還不到九點,「你們幹嘛這麼早就看電視啊!」

  余媽媽打了個呵欠,「這電視劇太緊俏了,影碟店的老闆讓我們今天就得還,我一會兒還約了打麻將呢,哪有工夫看,只能這會兒看了。」余媽媽看了眼進度條,「還有半個小時就演完了,你一會兒幫我拿去還了,然後把15、16集租回來,我跟老闆打招呼了,他說這兩集給我留著,我晚上打完麻將回來看。」說完,繼續目不轉睛地看電視,順帶把穿著厚棉褲的右腿搭在了余爸爸的腿上,余爸爸也是目不轉睛地看電視,但是雙手條件反射一般開始給老婆按摩小腿,嘴裡還叨叨:「彈起我心愛的土琵琶……」

  余道寧開始洗臉刷牙上廁所換衣服,收拾完之後,電視劇也演完了,余爸爸把碟片退出來放進封套里遞給余道寧,余道寧一看,封面上寫著電視劇名「來來往往」,主演是濮存昕、呂麗萍、許晴、李小冉。

  「有這麼好看嗎?」余道寧翻來覆去地看著封套。

  「好看。主要是許晴好看。」余爸爸說。

  余道寧把影碟揣進包里出了門。影碟是在「英雄影碟屋」租的,走路過去需要十五分鐘,影碟屋隔壁是「小馬租書」和「美好文具」,此外還有一些賣零食的小店,鄭吳驍家的超市也開在這附近,所以這一帶非常熱鬧。

  英雄影碟屋的老闆名叫趙英雄,22歲,他媽媽18歲便生了他,在他12歲那年,爸媽離婚,之後便是媽媽一個人拉扯他。1997年,他媽媽偶然認識了一個天津男人,兩人結了婚,媽媽搬去了天津,不過趙英雄不願意去天津,要留在本地。1998年,天津男人工作的天津感光廠被柯達收購,之後就關停了,男人拿到了幾萬塊遣散安置費,從中拿出一部分,給了趙英雄,讓他做點小生意,之後他就開了影碟屋。

  他家的影碟比別家更新更全,分門別類在貨架上碼得整整齊齊,他對電影電視劇可以說是了如指掌,比方說有女孩子過來租碟,開口就是「對了我同學說有個電影好看,叫什麼名字來著……就那男的和那女的同名同姓……」趙英雄馬上就從貨架上取出岩井俊二的《情書》遞給她,順道再取出一張《四月物語》,「你可以再看看這個,同一個導演的,風格類似。」

  其他諸如此類過來尋找「哎呀就是那個外星飛船來了,美國總統打外星人」或者「我那天走過錄像廳看了一點兒,那個美國大明星手裡拿著兩個煙霧彈跪那兒嗷嗷叫」或者「那爹可會做飯了,有三個閨女……」趙英雄就會依次拿出《獨立日》、《勇闖奪命島》、《飲食男女》遞上,同時也會推薦類似的片子。

  絕大部分客人都對英雄影碟屋很滿意,只有陳冬冬對這家店頗有微詞,因為有一天晚上,他去了英雄影碟屋,搓著手,低著頭,小聲地對櫃檯後面的趙英雄說:「那個……有沒有生活片兒?」

  趙英雄抬頭看了陳冬冬一眼,「什麼生活片兒?」

  「就那種……特別刺激的……」

  「有。」趙英雄斬釘截鐵地回答。

  「那……那給我來一張。」

  趙英雄從貨架上抽出一張《刺激1995》遞給陳冬冬,「這個,特別刺激。」

  陳冬冬趕緊把影碟揣進外套里,歡天喜地跑回了家。

  他後來才知道,這部電影還有另外一個譯名:《肖申克的救贖》。

  還碟的時候,趙英雄問他:「刺激不?」

  陳冬冬一臉不高興,「趙英雄,你逗我玩呢?」

  趙英雄哈哈大笑。

  余道寧還了影碟,又按媽媽說的,拿上了第15、16集,準備逛一會兒就回家,這時候,右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她輕車熟路地從左邊回頭,不出意料,祁斟正站在她左後方。

  「你無不無聊?」余道寧翻了個白眼。

  「吃早飯了嗎?」祁斟說。

  「沒有。」

  「走,吃麵條去。」

  「你請客啊?」

  「請啊。」

  「走。」余道寧說,「你今天幹嘛去?」

  「我姐她一個老同學,今天孩子滿月,我姐這不是去外地培訓嘛,就打電話讓我包個紅包送去。」

  「怎麼不讓你姐夫送去?」

  「我姐夫最近可忙了,老加班。」

  祁斟的姐姐名叫祁麟,是這一片兒數一數二的美人,蓬鬆捲曲的中長發外加丹鳳眼,有種渾然天成的嫵媚。據姐弟倆的媽媽講,在她的記憶中,似乎沒聽說祖上出過什麼容貌格外出眾的人物。

  也不知道何年何月,哪朝哪代,家族的血脈里有了這麼個美人基因,這基因或許帶著一點點古老遙遠異族的野,然後一路蜿蜒流淌,到了生祁麟的時候,忽然就爆發出來了。

  西南小城多的是皮膚白眼睛大,一臉純良的好看姑娘,但祁麟自帶冷漠和睥睨的美艷,足以把所謂好看的姑娘們秒成渣。

  1997年,20歲的祁麟嫁給了比她大3歲的楊曉星,一個陽光帥氣、家境小康的小伙子,一眾追求者在唏噓中慢慢退散。關於祁麟以後會嫁給什麼樣的角色,是街坊鄰居間長盛不衰的話題,是嫁給高幹子弟呢,還是書香門第?或者跟小城傳說里那些野心勃勃的漂亮女人一樣,選擇嫁給香港台灣的有錢人,從此過上富太太的生活?

  祁麟在20歲那年一場簡簡單單的婚禮,終結了這場經久不衰的八卦,好戲結束,大家意興闌珊,卻又不得不退場。

  余道寧和祁斟一路往前走,直走五分鐘之後,拐了個彎,有家「老五麵館」,生意極好,不過十平米的小館,兩口子張羅,就能張羅出牛肉排骨三鮮肥腸……各色口味的熱湯麵,鹼面下鍋,煮熟撈起,旁邊是若干口熬煮著各色湯頭的大鍋,大鐵勺一伸,舀起滿勺滾燙熱湯,澆在麵條上,撒上香菜香蔥。湯寬面香,非常好吃。

  店太小,客人太多,桌椅板凳都擺到了馬路牙子上,余道寧和祁斟就在路邊找了個空位坐下,點了牛肉麵、排骨麵各一碗。在等面的時候,祁斟忽然小聲對余道寧說:「你看那邊那桌,怪不怪?」

  順著祁斟的眼光,余道寧看見距離他們不遠的一桌,坐了六個人,都是男的,每人面前都是一碗麵,他們邊吃麵,眼睛邊盯著不遠處的一棟居民樓。

  「是有點怪,他們在看什麼呢?」余道寧說。

  「不知道啊,那邊什麼也沒有。」

  確實,那邊就是一棟非常普通的水泥外牆的四層居民樓,灰撲撲的,牆上布滿枯黃的、掉光了葉子的爬山虎藤。

  余道寧和祁斟的麵條上來了,兩人開吃,余道寧忽然用餘光瞥到居民樓四樓樓道窗口,有個身影,衝著老五麵館這邊,揮了揮手。

  余道寧衝著祁斟哎了一聲,讓他往那邊看。

  這時候,旁邊桌的六個男人,不管面吃完還是沒吃完,全都嘩啦一下站起來,往居民樓方向跑去。

  「我們已經把門堵住了!」居民樓樓道里那個人喊道。

  「別讓他跑了!」六個男人邊跑邊喊。

  這時候,在店裡頭吃麵的客人紛紛把面碗端到了馬路牙子上,有座的坐著吃,沒座的站著、蹲著吃,花壇邊上剝豆子的老太太也停下了活計,路人開始聚集,老五麵館樓上的窗戶一扇接一扇地推開,一個又一個腦袋跟蘑菇一樣冒出來。

  那棟四層居民樓的其中一扇窗戶里,忽然間,爬出了一個頭髮亂七八糟,只穿著內褲的男人,圍觀的人群沸騰起來。

  那男人站在窗戶外頭,愣住了,大門已被堵死,上天無路下地無門,只好翻了窗戶,誰知道這窗戶外頭已經有這麼多觀眾在等候了,就跟不小心闖入話劇後台的閒雜人等,冷不丁掀開了舞台的幕布,眼前全是黑壓壓的人,亮晶晶的眼。腿一哆嗦,緊緊把窗棱給抓住,想往回走,那邊是一片喊追喊打聲,想往前走,摔下去非死即殘,可恨自己沒生翅膀。

  千鈞一髮之際,這個男人做出了一個不知道是急中生智還是神經錯亂的決定,他手抓窗棱,眾目睽睽之下,把內褲給脫了下來,迅速套在了自己頭上,骨碌碌就露出了一隻眼睛。

  圍觀人群爆發出一陣歡呼喝彩嬉笑聲,年輕女人邊笑邊罵「流氓」,老太太捂住了小孫女的眼睛,聽聞風聲趕來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個子矮的使勁跳,身材瘦的就見縫插針往前鑽,真是比廟會還要熱鬧。

  根據人群里零零碎碎的議論,余道寧大約了解了前因後果,四樓這戶人家,是兩口子,丈夫發現妻子偷情,於是糾集了幾個朋友過來捉拿姦夫淫婦,他帶了幾個人堵門,老五麵館里這幾個人在樓下等他信兒,他一揮手,大家就一起上。

  窗外的裸男走投無路之中,只好伸手去夠居民樓外牆上的排水管,居然還真被他給夠著了,他順著排水管往下爬,人群大喊:「這人要跑嘍!你們快來逮啊!」樓上捉姦的人又呼啦啦往樓下跑,沒想到這裸男身手還頗為敏捷,順著排水管滑到二樓,然後手一鬆掉進了草地里,之後連滾帶爬地開始跑。

  不遠處是一條河,河那邊算是郊外,大冷天的,這裸男毫不猶豫地跳進了河裡,往對岸游去,有兩個跑得快的幾乎就快追上他了,可是看見這刺骨的河水,都遲疑起來,畢竟麼,只是幫好哥們兒捉個奸,犯不著大冷天下河挨凍去,感冒了發燒了算誰的。

  裸男很快游到了對岸,然後跑進了高高的草叢裡,不見了身影。過河是有橋的,但是橋在一公里之外,總之,姦夫看來是捉不到了。

  既然如此,觀眾們立刻把目光轉移到女主角身上,此時她已經穿戴齊整,站在窗口,瀑布似的長髮中間是一張俏麗的臉,她對樓下的丈夫喝道:「李大光,你想幹什麼啊?!」

  「我想幹什麼?我倒是問問你想幹什麼?趁我不在家,偷男人,臭不要臉!」

  「臭不要臉?誰臭不要臉?你能在娛樂城玩女人,我就不能在家找男人?什麼意思?你是州官我是百姓,你能點燈,老娘就不能放火了?!」

  「這他媽能一樣嗎!」

  「怎麼不一樣了?!」

  「我是男人,你是女人,男人出門在外,總有點兒逢場作戲的時候!」

  「我就問你,怎麼不一樣了?!」

  「男人跟女人,就是不一樣的啊!」李大光氣急敗壞。

  人群里有個好事的男人笑嘻嘻地喊道:「一個壺可以配幾個杯子,一個杯子不能配幾個壺啊,你們說對不對啊。」

  男人們都心領神會地笑了起來。

  女人倚在窗口冷笑一聲,「話可不能這麼說,一把鎖可以配好幾把鑰匙,誰聽說一把鑰匙配好幾把鎖的?我家這把鑰匙被人使壞了,還不許我出門配一把去?」她瞥了眼那位好事接話的男人,「小伙子,別跟這兒瞎抖機靈,指不定你媳婦這會兒正在配鑰匙呢!」

  人群里一陣爆笑,女人關上窗戶,拉上了窗簾,之後,大家漸漸散去。

  余道寧和祁斟往回家的路上走去,余道寧感覺祁斟頗有些心事重重的樣子。

  「怎麼了?」余道寧問道。

  祁斟想了想,「我跟你說個事兒,你可不能跟別人說。」

  「恩,不說,怎麼了?」

  「剛剛那個光溜溜的男的……」

  「怎麼了?」

  「我怎麼覺得特像我姐夫?」


關閉